孙老头一声长叹,道:“我不是刘家村大户人家的那些老爷,对你有所施舍必然要向你索求些东西。这些年来我超脱世外,本以为早已抛却心中执念,芸芸众生,皆为外物。我以为远离尘世纷争,也便远离了这世道不公。不曾想,就算是这重山边缘的刘家村,看似远离喧嚣,不平之事,也是事事皆存。”
李二难明其意,道:“什么意思?和我有什么关系?”
孙老头摇头道:“孩子啊,你的家人他们如今在哪里啊?”
李二被这突然一问,问得胸口苦痛,鼻尖酸楚,几欲流泪,说不出话。
孙老头叹息道:“唉,孩子,你的爹娘没有吃的,离开你了是不是?”
李二低着点点头。
孙老头又道:“你觉得,没有吃得,自然该得饿死是不是?”
李二没有说话。
孙老头道:“刘老爷自己粮食不够,没有接济你们,你心里并不怪罪于他,是不是?”
李二点点头。
孙老头道:“这份善良,倒也是好事。你定然也觉得,刘老爷家不至于饿死,因为他家有几十亩田地,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是吗?”
李二点点头。
孙老头道:“孩子啊,我且问你,你脚下的这片土地,该属于谁呢?”
李二摇头道:“不知道,没想过。”
孙老头道:“刘老爷家的田地,从来都是他家的吗?”
李二道:“不知道。”
孙老头道:“这些事情,你爹娘自然不会跟你们提及。”
李二道:“什么事情?”
孙老头道:“从今天算起,我到刘家村已近五十年。我来的时候,刘家村还不叫刘家村,只是这群山边缘的一处蛮野之地。你的爷爷和其他的两三户人家不知何时住在这里,那时候虽然贫苦,但是那方圆之内的土地可以尽情的开荒,想多吃就多种一点,嫌累就少种一点,倒也自在。后来一些逃难的人陆陆续续地来此避祸,十多户人家在这里住下,慢慢地这地方也有了些烟火的样子。一个逃难的姑娘,不知道是哪家大户人家的打小养的儿媳妇,受不了打骂,也悄悄逃遁至此。饿的只剩下一口气,得亏你爷爷识得些草药,每日给她煮在粥了喝了半个月,总算把小命保住,也就留下与你爷爷成了个家室。你爹出生的时候难产,我凭着我仅有的一些医术,才把你爹给保住。唉,那个逃难的姑娘,你奶奶却因此丢了性命。你父亲自小喝着米汤水长大,和你爷爷相依为命。没有喝过娘奶的孩子,总是愚钝了些,村子姑娘,没有一个看得上他。后来……”
孙老头说道这里,缓了一口气,却是再无后话之意。
李二自然着急了,问道:“后来怎么了?”
孙老头语气沉了不少,叹道:“后来啊,来了一队官兵。”
李二倒是很意外:“官兵?”他心里只想着多听点关于自己父亲的事情。
孙老头道:“是啊,大约80来个人,领头的骑着马,戴着盔甲。那盔甲冒着冷光,家家户户的铁器菜刀没有一样能把他给砍开了。他们把村里人都赶在了一起,向大家说我们脚下的地是朝廷的地,封给了从京城来上任的省府大人,省府大人托县太爷官办,县太爷专门委派刘舜发刘老爷来接收此地。各家原来的田地,仍归各家,每年向刘老爷交两升谷子作为租粮。其余尚未开垦的地方,全是朝廷的地盘,任何人不得私自耕种,违者人头落地。你爷爷和几户原住民自是不愿意,两升虽然不多,但是一来就要东西,这是从来没有遇见过的。但是那些后来的逃难的人多有不能是声张的过往,好不容易寻得个安身之地,不愿意生出事端,全部顺承了官兵的话。你爷爷他们也只得受着,毕竟那些官兵腰间挎着的马刀可不是割草的。不过福祸相依,倒也不全是坏事。刘老爷在此地住下之后,他的夫人水土不服,经常生病,你爷爷常去开些草药,偶尔也能奏效。一来二去,两家关系倒也不错。刘老爷家有个丫鬟,是他随县太爷上任来时路上捡得的,人倒是机灵,只是识不得大户人家的礼节,服侍人也是毛手毛脚,天天被刘老爷斥骂。你爷爷看在眼里,心里有了盘算。拿了爷俩前些年开荒出来的三亩地,换了刘家那个丫鬟与你父亲做媳妇,这便是你娘了。你娘生下你兄弟二人后,身体久弱成疾,唉!”
孙老头又是一声叹息,后续的话他不再言明,但是李二基本都知道。生下李二之后,李二母亲经常抱恙,是以后续几个孩子都胎死腹中,更加导致李二母亲身体雪上加霜。
李二的父亲自小没有母亲,难得讨得了媳妇,给他又生了两个儿子,心中自是万分疼惜,一直想方设法去调理李二母亲的身体,尝试了多味草药,食用了不少山林里滋补的食材,不曾见效。
后来刘老爷因夫人体弱多病,从县城里请来了一个有名的郎中,一方施治之后,刘夫人的身体竟见康复。刘老爷念着与李家的交情,顺便让郎中也帮李二的母亲看看病情。
那郎中看了之后,面色微变,不敢报忧,只道是积劳成疾,胎孕消耗过度所致。倒是有一良方,只是其中一味草药,叫旧桂草,只在北原大漠所产。县城里也有跑货的商人平素也带一些。但是剂量不多,需得专程叮嘱,方可大量采购。李二父亲一辈子住在刘家村,从来没到过离村子十里之外的地方,只能委托郎中周旋。
郎中让其不要着急,县里还有些现货,他下回再来的时候先试试药方有无疗效,如见好转,再定不迟。李二父亲见其讲得妥当,点头称是。
十日后郎中果真带来不少中药,按方熬制后连服三日,李二母亲自觉身体活络许多,说话的力气也大了不少,郎中自是心中宽慰。
李二一家见状皆是万分欣喜,急忙委托郎中下回多带些药。郎中面露难色,只道只有这些旧桂草,要想再用,须得专门托往北原跑货的商人采购,这一来二去,花费开销着实不少。
李二父亲疼爱妻子,当即搬出锁在柜子里的全部积蓄,放在郎中身前,让郎中只管帮忙张罗。那郎中也是有仁心之人,李家的钱物悉数用来购置药材,自己不曾贪图半分,有些廉价的药材,自己家里有的大都顺带赠与李家。
即便如此,不到半年,李家的积蓄已是用尽。幸得李二母亲身体日见康复,一家人心里也有盼头。李二父亲用自家的田地置换了不少财物,又得服用了半年。
半年后,李二母亲体魄愈发康健,但是心里却出了毛病,因长期服药,她已经要药物当成了生命的一部分。不能一日无药,一日不服,便觉胸闷气短。
其时已服药一年之久,李二母亲身体旧疾虽未痊愈也恢复了八九成,但是心病难医。家人与郎中多次开导皆是无果而终,李二父亲只得拿出剩下的几亩薄田再换得一些财物,又托郎中买了半年的药材。念着家中三个男丁,勤快一些,到大户人家卖点力气,过一段艰难的日子,等李二母亲病好了,一切也都会好起来。
不料天公不作美,一年后刘家村遭受虫灾,巨大怪异地绿虫将田地里的粮食洗劫一空,只留下地下的草根。大户人家日子也难以为继,李二一家几近家破人亡。与哥哥分离之后的事情,李二确是十分模糊了,只记得这几天的遭遇。
孙老头待李二思绪回到了山洞,转头对着洞口,接着道:“这洞外的世界,千差万别。老虎生性凶猛,以牛羊为食,牛羊生性温顺,吃草度日。这是天道使然,各有天命。但是人和动物不一样。我年轻的时候也在一个大官家里做过事,那个大官有一个儿子,生下来就是个傻子,十几岁还把屎尿拉在裤子里。但是他从来不用担心挨饿收冻,年长后有妻有妾,就连他身边养的一条狗,每天都是肉饭不离。而我们生活在穷苦人家的孩子,一辈子担惊受怕,遇到点变故,一家人都难以活下来。是不是有些人生而富有安逸,有些人活该从娘胎里就开始受罪?”
李二答不上来,他从来没有想过。
孙老头继续道:“富人之子生来享福,穷人之子从来都是吃苦。如果这些都是上天注定的,那穷孩子的父母明明知道生下孩子也只是让这世界上多了一个受苦受难的人,又何苦生下这么多孩子。这岂不是一种罪孽。”
李二道:“我见过的大户人家,就是牛家村的那些人,他们的生活也未尝比我们家好太多。我一直都以为,日子理应是这般样子,再好也不过是村里那些大户人家的老爷那样。”
孙老头笑道:“这就对了,你所见甚少,总认为自己看到的就是这个世道的样子。你心里挂念着你哥哥,如果连命都没有,你还能找到你哥哥吗?没有本事,你找到你哥哥又能怎样?蝼蚁偷生,是因为他们只能选择成为蝼蚁。但是今后你便不同了,你可以选择。唉,天地茫茫,也不知道你哥哥现在还活着没有?”
李二听到哥哥有些着急,紧张道:“你能找到我哥哥吗?现在我就剩他这一个亲人了!”
孙老头道:“你哥哥不会武功,想必也不会走出刘家村太远的地方。你安心在这里练功祛毒,我必定寻他与你相见。”
李二道:“好,我给你磕头了。”
说完当即跪拜于地,孙老头颔首弯腰,扶起李二,说道:“好孩子,算上这一拜你已经磕了三个头,我就当你是拜师入门了。我后半生退隐乡野,孤苦伶仃几十余年。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徒弟,我的孩子。”
李二道:“你老人家不嫌弃我愚笨,就让李二伺候孝顺你老人家。”
孙老头看向巨人道:“起来吧!等我寻得了你哥哥,邀他一同前来,把你们两个当亲儿子照顾,让重山一同教你们两个人武功。”
李二看着巨人,高兴道:“好,好。”
孙老头道:“不要离开这里,一定要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