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下午开始下起来的。
这真真正正是白盈然从未见过的风雪交加,只一会儿工夫,彩条布拉起的舞台顶棚就积了雪。天色渐暗,雪落得更是密集,挂在戏台边上写着演出剧目的牌子被大风吹得摇摇晃晃。
原本还用东西占位看戏的村民,实在熬不住风雪严寒走了大半。到了夜场戏开锣的时候,台下只剩下十几名观众。
演,还是不演,团长征求大家的意见。最后,大家一致认为戏比天大,哪怕只有一个观众,也要坚持演完。
今晚加演《双下山》,18点38分,乐曲声中两个青年演员饰演的小和尚与小尼姑欢快地出场了。
难得没有黑压压的观众,白盈然戴上帽子围巾手套,裹了件厚实的羽绒衣,也坐到台下去看戏。虽然全副武装,却依旧冻得直哆嗦。要是坐满了人,大家挨着挤着还能互相挡风取暖,现在可真和独自露天看戏没两样,相伴唯有四围山色,一天风雪。白盈然跺了跺脚,寒风挟着大片的雪花吹到她脸上,沾上她的睫毛,融化在眼前氤氲成一片水雾。
满目漆黑的夜色中,只有这一处旷地,因着这一方舞台灯火璀璨。
风雪中,两个年轻的演员演活了一对天真烂漫的孩子。大幕合上又拉开,今晚的正本戏《三看御妹》开始了。
这是一出以唱做见长的地道文戏,很见表演功力。周梅饰演自信机敏、沉着大胆、又天生多情的尚书公子封加进,一声“琴书、必贵,快走啊”,手持画扇翩翩而来。
周梅惯演英烈将军少年王侯,武生形象深入人心。难得也将这一位画扇轻扬的文弱公子演绎得潇洒利落、顾盼生姿,眼波流动间一派胆大机智、举重若轻。
她的封公子,实乃白盈然之大爱。这出戏一开场就欢快,封公子为了偷看御妹娘娘,扮作田舍郎张小二,躲藏在御妹进香的寺庙里。他偷看不成被抓现行,胡诌自己住在什么“哈带门外哈里糊涂哈带桥旁哈带村”,引得人忍俊不禁。
年轻的封公子貌美多情、机智勇敢、自信满满,还兼带一身萌劲儿,难怪勇冠三军的御妹娘娘一见面便中招。
风狂雪骤,白盈然想起剧团大厅里那张令她动容的照片,如今不就是原景重现。
台下的观众熬不住严寒又走了几个,天寒地冻中,台上依然演绎着生动精彩的故事。封公子为了再见御妹,假扮九代单传的名医,在御妹她爹面前吹得天花乱坠,耍了个计谋独自登楼去看病,一路使劲儿忽悠。上得宫楼先诊脉,摸了左手摸右手,为了能一窥御妹真容,并让她看到自己,看了脸色还得瞧神色。
白盈然简直要笑晕过去,演这么个活宝,真是萌死人不偿命。
“好看吗?”有人在身边的长凳坐下。
“好看。”白盈然目不转睛。台上正演到精彩处,封公子被自己萌到不行,甩开扇子遮脸偷笑。
“原来你喜欢这样的男人。”那个声音又道。
“嗯……”白盈然点头,须臾转脸看向身旁,不禁抬手捂住自己微张的嘴。
“看我干吗,好好看戏。”身旁的人说。
白盈然默然转头,台上封公子正对着御妹深情表白,白盈然一句也没听进去。有雪花吹进眼里,她伸手去揉,湿润润的感觉。
“你怎么来了?”她终于问道。
“来看看什么才是你喜欢的生活,我可以投其所好。”陆一洲目视前方。
白盈然不说话,眼泪滴落下来。
戏到了大团圆的结局,观众所剩无几,热情而寥落的掌声中,演员开始谢幕。
“不上去献个花?”陆一洲不知从哪里捧出一大束鲜花,“听赵廷说,那一次看戏你来不及买花。”
白盈然抱着大团的花束发愣。
“去吧,冰天雪地里演这么一出,应该收到热情观众的鲜花。”陆一洲推了她一把,白盈然茫然站起。
她跑上那个简陋的舞台,把手里的花一朵朵献给台上的演员,剩下的全部塞进周梅手里。她伸手拥抱住她,一时语声哽咽:“周梅姐,你们演得太好了,太好了……”
周梅笑着拍了拍白盈然的后背,拉着她一同谢幕。台下闪光灯骤亮,陆一洲将台上的人与满天风雪定格在一张照片中。
演员下台卸妆,忽然“哗”的一声,临时搭建的前台顶棚终于不堪风雪,轰然倒塌。
白盈然被陆一洲拽出来的时候,兀自惊魂未定,却听团长爽朗的笑声:“自动拆台,这下事半功倍了。”
众人在笑声中忙着拆卸,团长一眼认出了伸手帮忙的陆一洲,喊道:“陆先生,是你……周梅,快过来,这就是给你献血的陆先生!”
还没卸完妆的周梅跑了来,握住陆一洲的手反复表示感谢。
“周老师,这没什么,你是我们家盈然的偶像,我也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陆一洲道。
“啊……哦,好,好……”周梅本就不善言辞,惊讶地看着陆一洲,又望望白盈然,会意地笑起来。
白盈然惊得合不拢嘴,转头瞪视,什么叫“我们家盈然”?
大家七手八脚把东西搬上车,团长决定还是连夜回去。这风雪没有停下的意思,时间一久,大雪积起来,怕是要被阻隔于此。好在只要慢慢开上公路就无大碍,明天凌晨应该能到团里。
“陆先生,快上车,我们一块儿走。”他招呼陆一洲。
陆一洲道:“我开了车来,你们走,我跟着。”
“那你可要跟紧了。”
“放心,丢不了,我已经跟了很久了。”
团长心领神会地笑,陆一洲一把拽住要跟周梅上车的白盈然:“你坐我的车吧,和我说说话,我怕路上会睡着。”
众人齐点头,白盈然只得顺理成章地坐进他车里。
夜色中,一大一小两辆车,打着大光灯一前一后地开着。
白盈然坐在副驾驶位上默然不语。下午开始飘雪的时候她就觉得天色奇异,陆一洲的出现更令她恍惚如在梦中。
“你再不和我说话,我可真的要睡着了。”陆一洲打了个哈欠道。
“我不知道要和你说什么。”白盈然低声说。
陆一洲停了车,抓过放在后座的大衣塞进她怀里,又踩下油门紧紧跟上剧团的大巴。见白盈然兀自呆愣,柔声道:“睡会儿吧,看你一天忙进忙出的。”
白盈然抓着温暖的大衣,道:“我不睡,等会儿你把我开沟里去。”
陆一洲笑得摇头,一年不见,这人的幽默指数倒有所上升。
“放心,我不会睡着的,你不和我说话,我也会把你安全送达。睡会儿吧,我看你是真累了,睡一觉就到了。”
白盈然确实很疲倦,她虽然有很多话想问,但一时思绪纷乱,也不知从何说起。车里的暖气加上一路的颠簸,她盖着陆一洲的大衣,不一会儿就迷糊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