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二的浙东小山村里,年味依旧。
一座简陋的舞台在旷地搭起,台下摆满长条木凳,凌空拉起的几块彩条布成为观众遮阳挡雨之物。这是积年的习俗,逢年过节,村子里总要请剧团来唱大戏。虽然如今农村的日子越来越富裕,可乡演的条件自是不能和城市剧院比。前台后台包括观众席,都是用竹竿和彩条布搭建出来的产物,红蓝相间的条状色彩成了这个“临时剧院”的主旋律,在远山近水的映衬下分外醒目。
今天的演出分日场和夜场,日场安排在午饭后,夜场为了讨口彩,开场的时间通常是晚上18点38分。
天气阴冷,像是要飘雪的样子。村民们看戏的热情却很高涨,上午十点不到,就有不少村民在长条凳上摆出各自的小物什占好座位。
剧团负责道具的师傅忙着在台上布置,乐队忙着从车上卸下几件大家伙摆放妥当。团里唯一的大厨在台后的空地上噼噼啪啪生火做饭,一大早饿着肚子赶了几小时的路,大家的伙食就靠他勺下生花了。
“开饭啰——”大厨端着盆刚炒好的青菜一声喊,团里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拿着碗筷聚到一起。
人是铁,饭是钢。今天一顿抵两顿,吃完饭,演员化妆,锣鼓一响,日场戏就要开演了。
菜式简简单单,青菜、茭白装了两大脸盆,还有一锅子红烧肉。
几个年纪小的演员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看着那一锅香喷喷的红烧肉,两眼直放绿光。他们各自盛了一大碗米饭,舀上几块肉,吃得滋味无穷。
“盈然,周老师,你们快出来,肉都要被他们抢光了!”
不知谁笑喊一声,正在后台摆弄戏服的白盈然停下手,对着揽镜自照的人说:“周梅姐,先去吃饭吧,你得多吃几块肉,不然下午的戏该打不动了。”
周梅放下手里的镜子笑道:“怎么会,以前那些厉害的武戏,我都是空着肚子上的。让他们吃,你看,我这脸都胖一圈了。”
白盈然走过去,皱着眉仔细打量:“哪里胖了,现在正好,以前太瘦了。”
“休息了一年,都快上不了台了。”周梅摇头叹息。
“我看是下不了台吧。”白盈然道,“前几天在红江村,谢幕的时候你被热情的观众堵在台上,还是我们把你救下来的呢。周梅姐,那场戏你唱得太好了。不,你每场戏都唱得很好。”
周梅笑出了声:“盈然啊,如今你这拍马屁的功夫可和你写的剧本一样突飞猛进。”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呀……哦,吃饭,吃饭去。”白盈然红着脸拉起周梅往外走。
青菜红烧肉,配上白米饭,再来碗热汤。白盈然眼望远山,吸了口新鲜空气,缓缓吐出,舒服地打了个饱嗝。
吃完饭,演员开始化妆,白盈然帮着大厨一起打扫战场,在一旁的溪水里洗刷碗筷。冬天的溪水寒冷刺骨,不一会儿手就冻到通红,看着筐里的饭盆渐渐堆高,白盈然的心情则如溪水潺潺般欢畅。
刚忙完手里的活儿,忽听前面哐当一声锣响,日场戏开演了。
观众席已黑压压坐满了看戏的村民,有些从邻村赶来的顾不及吃饭,就拿着自带的干粮边吃边看。
白盈然钻进后台,见周梅画好了妆在一旁压腿。日场戏《穆桂英挂帅》,周梅演杨宗保。
穆桂英和杨宗保的故事看戏的人都知道,家国大义中透着小儿女的情怀,还有热热闹闹的武打。这样的戏适合放在日场,锣鼓咚咚哐哐敲起来,村民们个个看得兴致高昂。
“扬鞭策马上山岗——”
周梅在后台的一记亮嗓,立刻引来一片叫好。“奉父帅严命索军粮。”她持枪上台,高踢腿亮相,银枪耍得人眼花缭乱。
白盈然站在台侧看着台上英气蓬勃的少年将军,听着台下阵阵如潮的掌声,不由得会心一笑。她的那个周梅姐,真的又回来了。
“见女寇八宝金冠抖雉翎,连环锁甲护心镜。胯下胭脂桃花马,拿枪攒弓两颊飞红云。”英俊傲气的杨宗保初见穆桂英便是这般印象。
穆桂英是一眼就看中这年轻帅气的将门之子的,一个欲索取军粮,一个想委身忠良,锣鼓响起,少年男女枪底下说话。
白盈然望着满台翻舞的衣襟和花枪,思绪也随之飞扬。
一年前,她离开S市,来到周梅的剧团。彼时周梅已可下床行走,虽不能登台演出,却依旧天天去团里上班。
白盈然说想来剧团工作,不要编制不要薪水,和大家吃住在一起就行。周梅想了想,同意下来。剧团有食堂和宿舍,吃住不成问题。但她想不明白白盈然放着好好的大城市不待,为啥偏偏要跑到这里来。
白盈然则一头扎进剧团,除了每天力所能及的各类打杂,看演员练功排戏,便是把剧团的演出本一个个翻出来研究,夜深人静之时,安心于创作。
充实而平静,恬淡自适的生活原来如此美好。
周梅的身体恢复得很快,半年后开始上台演一些文戏。她本是个闲不住的人,再几个月后就水袖扇子刀枪剑戟地耍将开来,随着剧团下乡演出。一如既往,不管什么样的舞台,一招一式决不含糊。
一连数月,白盈然跟着剧团跑了不少乡村的草台。长路奔波,虽是艰苦,心境却是开朗。她感激父母,尤其是沈穆姚,没想到她也会同意自己当初的决定。自中秋节回过一次家,她已经很久没看见他们了。白盈然想着等这段时间的演出结束,便回去多陪陪父母,或者把他们接来住一阵,反正剧团宿舍有不少空着的房间。还可以把外婆也接来,天天有家乡戏看,她一准儿会高兴。
白盈然将思绪收拢来的时候,台上的杨宗保和穆桂英正喜结良缘。鼓乐声中,彩带飞扬,满台歌舞:“花好月圆共并蒂,红丝缠足结伉俪。良缘喜下妆台镜,穆柯山寨凤来仪。”
村民们最爱看热闹欢快的场面,白盈然也沉浸到这样的欢快中。
周梅下了台,白盈然一边递水递毛巾,一边关切地问:“周梅姐,你感觉怎么样,累不累,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放心,没问题。”周梅喝了口水,马上又去候场。只要一演起戏来,她就全身心投入,等会儿还要背大靠破天门阵,足够累人。
白盈然望着她忙碌的身影,不觉又心生感慨。
一场大戏终于演完,周梅下台汗湿重衣。好奇的村民涌进后台来看演员,剧团的工作人员只得堵在门口耐心地将他们一一劝走。几个小时后还有夜场戏,演员们需要及时休息。
天色愈发阴沉,风越刮越猛,寒风从吹起的门帘中直灌进来,整个后台冻得像个冰窟窿。
“你们快把衣服换下来,出了这么多汗,当心着凉!”团长跑进后台殷殷叮嘱。他一直耿耿于怀周梅的那次受伤,认为是自己没有照顾好团里的演员。如今只要一有演出,他就鞍前马后忙里忙外,格外关注他们的身体状况。
这个剧团,更像一个温暖融洽的大家庭,让身在其中的人感觉贴心和快乐。
白盈然帮着周梅卸身上的大靠,那些行头,她捧在手里只一会儿便觉沉重,不知道演员们是怎么披挂在身翻爬滚打唱做俱佳的。
他们三九天里穿着单衫走台步,三伏天里背着大靠练开打,每天吊嗓、压腿、下腰、劈叉,真是太不容易了。
前几天,剧团在另一个村子唱戏时下了大雨。一样简陋的舞台,演员在前台演,后台的人便拿着扫帚,把彩条布上的积水一点点给顶出去。演着演着突然一片漆黑,想方设法这边刚拉上电,那边锣鼓一响就又开场了。
她还听团里的人说天热的时候去乡演,一开口满嘴小飞虫,可还得继续唱,一点不能受干扰,那些送进嘴的虫子全当了点心和夜宵。台下候场时被蚊子叮了一腿包,上台痒得不行,但根本没法挠。还有些演出场所条件更艰苦,大冬天只能用冰冷的河水卸妆。
都是让人想象不到的艰辛。
“周梅姐,唱戏那么苦,你当时是怎么干上这行的?”白盈然一边帮周梅卸妆一边轻声问。
周梅凝神思索,腼腆一笑:“当时想法很简单,就是不想一辈子当农民,想着能唱戏便不用去种地。”
“就这样?”白盈然有些惊讶。
“就这样。”周梅点头,继续擦着脸上的油彩,“可唱戏一点不比种地轻松,干上了便放不下,总觉得舞台有什么魔力,吸引着人再也离不开。”
白盈然望着她卸尽铅华的脸庞,心疼地摸了摸那有些发黑的面颊。
“是不是越来越黑了?”周梅问。
“没有……还好,和以前差不多。”白盈然违心地说。
近来周梅脸上的油彩中毒症越发严重,台上浓墨重彩看不出来,可卸完妆立时就有了鲜明对照。
“没事,我早释然了。”周梅笑着说,“医生说想不加深,就不能化妆,不要接触油彩,可这样简直是判了我舞台生命的死刑。为了这舞台,我付出了青春,也不介意付出容颜。”
“周梅姐……”白盈然有些哽咽。她知道周梅对于这方舞台,是连自己的生命都愿意付出的。可人生短暂,韶华易逝,舞台上再光鲜亮丽,也终有黯然离场的时候。
“我会一直演,演到自己都不能接受自己的那一天。”周梅望着镜子里的人说,转过身来又对着站在面前的白盈然道:“你也要一直写,写到终于成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