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鹿园小区。晨。
油烟机噪音太大,老武扯了嗓门儿喊道:“煎蛋今天要双面还是单面?”
“爸,您早上已经问过了,单面。”武舟放下曼昆的《宏观经济学》,倒扣在书桌上。他拉伸一下肩背,上臂扭动开合中,看见那道两厘米长的印痕。停滞两秒,“来啦!”一种计上心来的兴奋感,让他声音里带着笑意。
“爸,今天油条特别松软好吃,您在哪家买的?估计是个大婶儿炸的吧,人家看上您了,特地换的新油,控制了火候……”
老武不搭理他。只顾忙着手里的活儿。
以武舟的视角,老武是个有着俊朗侧颜、腰系围裙的高大中年男子。
老武,武志军。辞职办学前,曾任高中化学老师。与武舟的母亲沈宁是同事。夫妻俩一个是教师,一个是财务。相敬如宾,生活安稳。但在武舟八岁那年,意外降临。也就是沈阿姨曾对叶小桥讳莫如深的“出事”。
沈宁被无端扣上销毁会计凭证、伪造会计报告的帽子。作为嫌疑人,接受了数日审查。待水落石出,“真凶”归案,顶头上司嫁祸于人的罪行大白天下,沈宁已经忧思成疾。她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整夜不眠。有一次傍晚散步,武志军接个电话的工夫,沈宁已独自走远。精神恍惚之下,失足落水。
丧妻之痛并不是武志军辞职的主因。那些来自同事和领导小心翼翼的目光,才更让他如芒在背。他决定离开。
他这一离开,就成了后来小武舟嘴里的“武老板”。也是梁潇心目中最“了不起”的“武叔叔”。
“小舟,吃完你自己收拾一下,我去学校看看……假期里学员多,咨询的也多,我怕前台忙不过来……”武志军卸下围裙,往门口走。
“爸,有事商量。我想打份儿暑期工。”
“你时间够用吗?别等开学了临时抱佛脚。如果实在看书累了,想换换脑子,有其他方法啊,出去玩儿几天也行。好了,我得走了!”
武志军的劝导在楼道里回响不绝。“老武啊,永远的教师本色!”武舟心里伸了个大拇指。他想借应聘炸鸡店接近叶小桥的如意算盘被老武驳回。
在他看来,申请加微信示好虽然“迂回”婉转易于对方接受些,但不符合他武舟的审美。他觉得这辈子难得碰见个让他想去耍赖去黏糊的人,一定得做到位。
可老武的意见也有道理。他反复刷出手机里小姨推送的“叶老师”微信名片,越看越纠结难安。刷到第五十遍时,“妈的,不管了!”
2
“桥啊,桥……”唐一梅听见儿子手机有动静,急忙提醒。不过轻唤了两声就止住了。此时叶小桥正在厨房里洗刷又一顿早餐后的碗筷。
往常,唐一梅但凡碰到这种能跟儿子搭上话的机会,总要争取多说两句。但今天,她忽然产生了个冒险的想法。
她前几天偶尔见儿子划开手机锁屏时的动作,就默默记下了。眼下有机会操作验证,她不想错过。当然,那天发现叶小桥耳后的“梅”变成她看不懂的图案,隐约的不安全感也无形之中为她的窥探之举推波助澜。
是一则微信提示。“会游泳的机器猫”申请加叶小桥好友。头像是河面一艘卡通脚踏船。申请理由:感激不尽,约个饭呗!
唐一梅文化不高,这几个字还是能推敲出点儿意思的。儿子帮过这个人,但他们不熟,对方想跟儿子熟络起来。只可惜这张卡通船的图片雌雄莫辨,唐一梅想忧心也暂时找不准方向,但手里不自觉地还是按了拒绝。操作完迅速复位,不动声色返回卧室。
唐一梅成功完成了操控。令她心有余悸的有两点,一是再迟一步就被儿子发现。再者,如果机器猫真是个女孩儿,儿子一旦谈了恋爱,男方现有的住房条件摆在这儿,那指定得入赘啊。以后她唐一梅怎么办?她惊讶地发现,在考虑这些事情上,头脑特别好用。也包括刚刚在陌生机器上那一通快速精准的点击,可谓无师自通。
她有一台仅有通话和收发短信息功能的手机。叶小桥曾建议给她配个能上网的,市面上价格便宜的款型也不少。但她拒绝。
花钱只是一方面。关键在于,她不想领略大千世界的精彩。那些“好命”女人们才穿得起玩得起的东西,她看了徒添烦恼。
她唯一接受的娱乐方式,就是叫儿子去报亭买几本“知音”、“莫愁”。当然,那里面的故事她也有选择地看。悲惨曲折、恨意纠缠的故事里,她比较容易找到组织,寻到归属感。
唐一梅说不出“人生的底色是悲凉”这样深刻的句子。但她有一种天份。那就是,假如发现身处峭壁,第一个念头不是拼命抓握崖间树杈,想尽办法回到人间。而是闭上眼松开手任由身体沉落,用舒服的姿态堕入深渊……
多年过去,她硕果仅存的技能就是,还有本事牢牢把握住长大后的叶小桥。
3
“叶哥,你瞧见门口那个人了吗?就跨在自行车上的……一个钟头前就在这儿了。没挪过。”炸鸡店最年轻的小妹对叶小桥轻声道。
叶小桥握着抹布和清洁剂喷瓶,在与落地窗仅隔四五米的地方擦桌。
店外隔街有一座高楼,楼顶激光灯将渐渐沉坠的夜幕划分为动态的条条块块。小妹所说的那个人,看不清五官。但从叶小桥的角度看过去,头顶一大簇绿绒绒的光,像极了长腿的松树盆景。但他显然看得清叶小桥,冲着正驻足观望的清秀男服务生挥动起手臂。如此,他又立刻变成了长四肢的松树盆景。
“我去看看!”叶小桥回头与小妹招呼一声。手里握着抹布,清洁剂喷瓶插在围裙前兜里。他朝那株活泼的松树奔过去。越奔跑越轻快。跑到足够近,树终于消停下来,将狂野的四肢收回。
他乖巧地等待叶小桥靠得再近些,歪着头,咧嘴笑。见“叶老师”止步不前,他双手脱把,交叉抱于胸前。单腿屈膝撑住自行车,另一条大长腿散漫地抖动着。
“是来找我的吗?”叶小桥一手插进兜里,抓着塑料瓶。
“当然。”
“拿鸡排你早点进来啊,何必等这么久?”
“所以肯定不是为鸡排来的。我不傻。”
“……我还有一会儿下班。”
“我送你回家。”武舟按响了车把一旁的铃声。
“哪里搞来这么有历史感的车?小时候我爸用这样的载过我。”
“老武的。一般不骑,锻炼身体用。”
“你今天来到底是为什么?”
武舟收起笑容,眼神中的不解和一丝委屈让叶小桥感到疑惑。他努力克制声音里的迫切:“早上为什么拒绝?”
“……”叶小桥完全弄不清状况。
“你那天为了屁大点儿小伤就那么紧张,还帮我清洗消毒,还吹气……怎么我加你微信就不通过了呢?”武舟自知情绪过于激昂,压低嗓门儿再次质问道,“你能解释吗?”
“我没有……”
“没有什么?对我没有好感吗?”武舟步步紧逼。
“有。可是,你说的拒绝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
“既然你说有,那就行了。”武舟长舒一口气,“对不起,刚才我态度不好。这样,你先回店里准备,我等你下班。”
炸鸡店与破楼间的车程是二十分钟。公交车。而炸鸡店与鹿园小区间的车程是三分钟。自行车。
“坐我的车,路上估计得四十分钟。赶时间吗?”武舟微微侧头问道。
“你在考虑这个?我不赶时间。我在想,为什么会上你的车……”叶小桥侧坐在车后座上,喃喃道,“我是不是应该跨着坐?”
“你嘟囔什么呢?嘿,说说,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好感的?要是一见钟情的话,就是跟小姨一块儿吃饭那次。不是的话……可是连摔跤那回,我们拢共就见过两次吧?”武舟奋力蹬一段坡路,气息粗重,“有些陡啊,你坐好了!抄近路就得……付出……代价……”
“要不我下来吧!”叶小桥轻拍武舟身下的车座,示意他减速。拍一次没反应,拍两次还是全速前进,叶小桥狠狠地再次拍了下去,却被武舟一瞬间握住手腕……“叶老师,你就是用这只手替我处理伤口的吗?”
叶小桥想挣脱出来,可是身子稍一摇晃,武舟的车把就抖个不停。于是盛夏星空之下,僻静蜿蜒的小路上出现了一道蛇形线。
因为背景静谧,车轮碾过路面时激起小石子的声音都清晰可辨。然而当这段艰难的上坡路行至半程,当叶小桥原本心底的惊惧化为嬉戏中所获的自由与快乐时,他内心的笑声足以刺破苍穹,荡涤万物。
“叶老师,你还没回答我,是这只手替我处理伤口的吗?”
“是。”
“那,别处的伤口,你管不管?”
叶小桥明白武舟对早上申请遭拒的事儿还耿耿于怀。这让他想起炸鸡店儿童游乐区的滑梯和大积木。他觉得那些设施与武舟的气质十分相符。“行,一会儿重新加一下。”
武舟闻听此言,终于松了叶小桥的手。扶正车龙头,全力蹬踏。
叶小桥将武舟拦在了小区的大铁门框之外。
他并非不愿意和武舟再多走几步路,再多闻两下这个大个子T恤上洗衣粉与汗液混杂的气味。甚至,他都懊悔刚刚在那段破路上为何要急着挣脱……
可是他不想把如此美好的人带进来,一路嗅着肥皂水擦洗不去的鸡臊味,再站在楼底目送他一步步被破楼吞没。叶小桥突然间感恩这夜足够黑,让满心不解的武舟即使用力探头,都看不清这片楼区的内脏。
“不是让我管你破碎的心嘛?来,加上吧!”叶小桥划开屏幕,与武舟手中的光亮会合,“不让你往里走,是怕地形复杂,你待会儿一个人找不到路。”
“行,听你的。”武舟调转车头,“叶老师,我走啦!”
叶小桥觉得,这栋楼里的这个夜晚,是在父亲离开后,他与阴晦之气离得最远的一晚。
其实他仔细回想早上唐一梅种种奇怪的举动,便明白了武舟的委屈始作俑者是谁。然而他们却因此当晚就见了面。说因祸得福也不为过。在叶小桥心里,武舟就合该在夜里出现。因为他是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