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款已付，货未取”，叶小桥始终觉得这笔交易未完成。他想，两人应该还会再来店里，到时他愿意端上两块鸡排外加两杯奶茶。自己掏钱，不计较个人得失。凡事有所交代，这是原则。
但一周过去了，两人并未出现。看来这的确是小事。
鹿园小区，武舟家中。
晚十点半。武舟看完今日计划中的最后一篇文献之后，打开了通往阳台的门。
他站在七层楼上俯瞰这个时间段仍活跃着的世间风景。滑板少年一身飒爽，径直冲进了楼道。三五个纳凉的老人，挥手道别，笑声回荡在楼宇间。嘀嘀两声，蓝色头盔的夜行骑士驾着电动车来执行或许今天的最后一单任务。会不会是鸡排？
武舟的双臂搁在栏杆上。一不小心按压到结痂处，还能引发一丝轻微痛感。
创可贴，他两天前才揭除丢弃。他尽量让这两片米黄色的小胶布在肌肤上留存了最久的时间。但他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会为了保护创可贴，在洗澡时举着淋浴头小心避开保鲜膜裹着的手臂部位。像个洗头时害怕花妆的姑娘一般。他一想起来就不禁自嘲着傻笑。
然而他并不会自鄙。就如同他并不轻视叶小桥那些“小题大做”的举动一样。
“叶老师”还是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寡言。表情单一。然而藏蓝色贝雷帽修饰之下的“叶老师”，体贴专注，完全不同于小方桌对面的不苟言笑。他手指冰凉，却有温度。那种手温，十分拿魂。所以后来，在被梁潇拖拽着奔出店外一路疾行时，武舟感到了身体的空落。有一样重要的东西落下了。
“小姨，能不能把你同事的联系方式给我？有事找。”武舟凌晨五点半给沈阿姨发了条微信，发完才意识到有可能吵醒对方。
沈阿姨几乎秒回。电话号码，微信。而且并不询问缘由。武舟有些意外。但片刻也就反应过来了。中年人早醒是普遍现象，老武也这样。而且醒来多半不着急起床，刷会儿微信迎接新一天的开始。还有，小姨有自己的圈子，转发养生帖子、交流自拍照片还忙不过来，根本没空管他。
他存了叶小桥的手机号码。盯着小姨推送的微信名片，大清早发起了呆。
2
叶小桥的半工半学有序推进。今天又是下午班。早饭碗筷收拾好，他给唐一梅泡了杯银杏茶。
有一回某医院搞“义务诊疗进社区”，到了他们小区。一听说免费，唐一梅强撑起来，顶着终日不见阳光的腐白面孔去排了队。说是诊疗，其实也就量了血压、摸了摸颈椎腰椎。叶小桥下班闻听唐一梅血压偏高，但还未出现明显症状，随即按照沈阿姨的指导买了几盒银杏茶。
唐一梅抿了两口，略苦。她下床，搭上拖鞋，脚趾使力，尽量不发出声响。她将房门开个小缝，眯起眼偷看这窄窄的视野里，儿子奋力苦读的背影。头发不久前理过，鬓角修得很服帖，耳后……浅棕色的梅不见了，变成唐一梅认不得的一小团模糊青绿。她正要推开房门看个仔细，叶小桥手机响了。他瞥一眼屏幕，将气息沉了沉，站起身，边接通边走向阳台。
“备考进展如何？”
“今天要穿什么？”
“你这么直接啊？”
“嗯。”
“上午十点来我工作室吧，到了就知道了。”
叶小桥查看了冰箱，确定内容物足够唐一梅自理。再跑进卫生间点燃印度香。路过洗面池，他不由得停住，与镜中的美少年对视。
他希望镜子里这个同样叫叶小桥的男孩儿，能够替他去应付肖文彬。替他去披红挂绿，极尽妖娆。好让他只以旁观者的姿态来看待这种畸形的交易，让他有机会施以同情。而屈辱感转嫁之后，他在重获尊严的幻境里甚至想试着将镜中人骂醒，告诉他执念缠身才是一寸寸将他拖进深渊的魔爪……
但最终，他还是换了衣服，赶去赴约。
电梯将叶小桥送上了工作室的楼层。门没有关紧。门缝里漏出冷气的同时，还泄露了肖文彬今天创设的氛围格调。爵士乐，低吟浅唱。
It's you who can smile and light up my life.
It's true that you make me complete.
I could find happiness in a bottle of wine……
语速缓慢，歌词简白。女歌手沧桑圆熟的嗓音从工作室高档音响里流出，叶小桥完全听懂了。这是肖文彬的深情告白。
他以肖文彬生命之光的身份站在门外，迟迟不愿挪动步子。他努力静下心来，让自己几乎处于入定的状态。似乎这样就更容易逼出另一个“叶小桥”。
“他”比他更能轻易抛弃杂念，更坚定地抱着某种执着信念去履行契约。“他”更洒脱，更能够张开双臂去接受为所欲为。“他”没有纤敏体质，“他”感觉不到疼痛。
“他”推开门。肖文彬手执一杯红酒，面朝窗外坐着。歌曲醉人，他对于悄悄行至身后的叶小桥毫无察觉。
“肖……今天穿什么？”
“先陪我坐会儿。”肖文彬并不转身，他指指一旁的湖蓝色皮质椅子，再将小圆桌上早已斟好的半杯红酒推给叶小桥，“喝点儿吧，这酒不错。”
“不能耽搁太久，下午还要换班。”
“计时工资？一天能挣多少？”
“也不全是为了钱。当然，这跟你说不着。”叶小桥稍稍抿了一口，“早点结束，我中午回去还能看会儿书。”
“哦，书……你让我想起当年在多伦多求学的时候了。你听现在放的这首歌，就是有一天逛书店的时候听到的。一下子就被迷住了。后来我问了店主，才知道是Chantal Chamberland，她嗓音太美了，或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令我心动的女声。买了专辑回去听，这首It's you，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浅显的歌词就能抓住我。直到看见你，我才相信有些事情是早有安排的，It's true that you be here for me. 其实我们一直在相互等待，对吗？”
肖文彬说话时并不看对方，他捏住酒杯杯柱轻晃，手腕力道角度控制得当，酒便不会泼洒出去。他知道叶小桥就在距离他一米的地方，带着掩藏不住的抗拒和一脸冷肃，坐着。
“今天穿什么？”
“小桥，你早晚会自由的。我们现在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倒计时。我相信你也一直在倒计时，对不对？所以这有限的时间里，你能不能试着去享受呢？像我一样。”
肖文彬见小男人不作回应，灵魂飘离的样子却越发激起他怜惜之心。他迅速在内心曲库里搜寻一番，另选了一首播放：“小桥，你知道Club 8吗？她的歌也适合我们一起来听，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你了，就是那个神奇的冬天……来，跟我来……”他一把拽起一时之间收到太多信息处于懵懂之中的叶小桥，“给你个惊喜！”
那间摆满戏服头饰的卧室深处，竟然还匿着一扇门。而里面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卧室。一张欧式床，一面三开门的壁橱，一盏昏黄的床头灯。
“今天穿什么？”
“这个……”肖文彬从壁橱里抽出一套黑色镶红蕾 丝的女性情趣内 衣。胸 罩与丁字裤的组合。“买回来我洗过，还喷了木质香水……小桥，这不低级。”
“好。”叶小桥又一次召唤来了“叶小桥”。“他”没有要求清场，而是无比利落地卸下了全身衣裤。洁净、白皙，毫无保留地呈送出去。“他”拎起红蕾 丝的黑色内 裤，俯 下 身 子，从足尖套进，脚踝、膝盖……一点一点就位。“可以了吗？哦不对，还有。”“他”从肖文彬手里接过胸 罩，“稍等。”
肖文彬此时双眼泛红，他惊异于小男人挥洒自如的表现，嘴巴半张，滞涩得说不出话来。
“怎么样，还满意吗？”“他”按有限的知识储备将内 衣拉扯整肃一番，肩膀打开，腿并拢，立在床边等待评判。
“当然完美……你躺下我看看。”肖文彬声音微颤道。
叶小桥瞟了一眼窗帘缝隙，那里透进来的窄窄的亮光比刚才又似乎耀眼了些。他知道这一整段时间过去，自己午间看书的计划可能又要泡汤了。他只想快点结束。
工作室的床垫真软，比家里的行军床舒服。叶小桥想像置身于鲜花丛中，周围站了一圈前来吊唁的亲人。然而这个场景并不可信，除了唐一梅，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人在乎他的生死。但叶小桥在一众眉眼模糊的人群里，看到了眼含月色的那张面孔。他会来，他会哭，是不是？
“他”想翻身起床，却被肖文彬按住双肩，浑然不觉中两只手腕已被锁在床头，动弹不得。
“别动，听话……我说过，你早晚会自由的。你听……”肖文彬引导小桥去关注音响里正播着的Love in December，一边将另外两只铐子固定住小桥的脚踝。“你现在什么也不用看。”小桥的眼睛被眼罩蒙住。
叶小桥感到蠕虫在肌肤上弹跳。躯体如同被开垦的泥土一般，在柔软的钻头之下千疮百孔。他无法再将这种奇异难捱的感受转嫁给“叶小桥”。他开始扭动挣扎。
“别动，听话。”肖文彬亲吻这具年轻迷人的躯体，热血奔涌，“听到了吗？You're fragile. I'm weak. 那天，你像个绝代名伶一样站在台上，我就在下面当你的戏迷……那幅画面我至死都不会忘。小桥，我真的爱你。You're fragile……人都是脆弱的，包括你，我，总有不堪一击的时候。小桥，说你爱我，就说一句。”
缚住叶小桥双眼的是一条深色丝带。那种眼前漆黑，像极了破楼里的晦涩阴湿。他奋力扭头，想甩掉眼罩，他觉得双脚在不停地蹬踏楼梯，再坚持片刻就可以推开家门，奔到阳台上。而那里，抬眼就能够看见月光。
“为什么不说？就说一句，你为什么不说！”肖文彬吸吮小桥傲娇性感的脖子，却见他牙关紧闭。于是失望夹杂着怨怒，他双手握住小桥锁骨上方，用力摇晃。
叶小桥一阵眩晕，没了动静。肖文彬慌了神，急忙替小桥解除一切束缚。托住他的后背，支撑他坐起。见小桥呼吸逐步恢复，他松了口气。羞愤难当，他跪坐在床边痛哭失声。
叶小桥一路踉跄着进了电梯。墙壁反光，他能清楚看到脖颈上的掐痕。相比较于手腕上的勒痕，它背后的故事张力和邪狎意味则更加诡异。他系上了衬衫领口的第一粒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