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湘市的天空被墨水泼染,一层一层,渐进扑来。浓稠的夜色把打着灯光的小轿车黏在一起,如红砖块堆砌的高墙,错落有致地将内外分割开来。
刘语婕从机场出来,沿路拖着一个24寸行李箱,冷硬的微风把黑色裙角弄得妖娆。
人行道上充斥着速度飞快的自行车,每走一步,都有被撞飞的风险。
这就是湘市?节奏飞快的政治文化中心。
刘语婕今年刚上高二,从小在南方城市普海市长大,除了偶尔出国玩,其余时间从来没有离开过普海。
她早已习惯每天早上起床喝杯石埠街道的水牛奶,在晚上,带着一大帮朋友到各种场所聚会。
还有那个爱惹是生非又会撒娇的发小,她叽叽喳喳的模样突然在记忆里变得可爱。
“六公主,六祖宗,小六六……”以后,再也没有人这么嗲嗲的叫她了。
她紧了紧衣领,在热闹中迷了方向。
湘市,湘市,南北之隔,远的何止是距离。这里的车流陌生,带着腔调的口音陌生,极大的温差陌生。
这座城市和普海一样灯火通明、高楼大厦,那么辉煌呢。
可最大的区别在于。
她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
酒店的银色窗帘飘来飘去,这座奇怪的城市,无论哪个季节,都是妖风四起。
刘语婕一觉睡到自然醒,昨晚临睡前想着距离去新高中报道还有一个星期,便决定去景区走走。
她是一个呆不住的人,只要双脚未被捆住,能走动就不会呆在房子里。
郊外有个旅游区,公共交通到达只要6块钱,出租车到那要一百来块,权衡之下,她还是选择了出租车。
一进景区门口,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头。怎么办,已经有点后悔了。
眼前的落地花被一群大妈踩得败碎,小孩蹦蹦跳跳来回跑。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成双入对的人。
以前吧,每次出去玩,她身边总是围着各种人。可现下落单的,只有自己。她轻叹了口气,微微仰头望着被乌云遮住的天。
心里真不是滋味。下午的闷热圈染满地掉落的木棉花,这是母亲苏玥生前最爱的花,落蕊娇艳,明艳而不媚俗。
她拿起相机,象征性地拍了几张落花。怎么拍都是人,烦!烦!
她把相机塞进包里,现在只想快点找到自己订的民宿。
天阴沉沉的,像被巨大的幕布笼罩。
她穿梭在树林中,绕来绕去,还是找不到指示牌。什么鬼地方,指示牌都没有,累死了。
她皱眉,无奈坐在树下,背靠着树干,黄泥灰尘黏住她黑色的裙尾。
窸窣的脚步声响起,惹得她自带魅惑的眉眼染上不悦。
怎么哪哪都有人啊。
她未站起身,只是悠悠抬头,打量着眼前的人。
一个男生,估摸着不过十七八岁。他戴着白色口罩,微微遮掩高挺鼻梁下的样貌。
终于有个落单的同道中人了。
她对上他的眸光,这人的眼睛真好看,疏离之中泛着清澈柔意。刘语婕从小就喜欢看人的眼睛,各种类型的她都见识过,唯独他的,很特别。
刘语婕站起来,拍了拍裙身。嘴里嘀咕,“脏死了。”
排列成行的木棉树像飞速而过的列车,被风捉弄得沙沙作响。
“你也来看木棉?”她问。
他沉默。
刘语婕长着一张热情的脸,可性子却恰反冷清。她的礼貌只能维持很短时间,对方一旦超出界限,那就彻底没得谈了。
她已经想好,这人要是再不理她,她甩手就走。
“不是。”他的声音很沙哑。跟他的气质一样冷漠疏离。
这种疏离之中,有些熟悉。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
“你知道老木棉的民宿在哪吗?”她又问。
“知道。”林亦然这次回答得很快。他抬头看了眼天,又淡然将眸光移开。
快下雨了。
刘语婕还没开口让他带路,这人没说什么,就往左边走。走之前,还望了她一眼,目光交汇之后才转身。
默契感,不止由何而来。
老木棉是这里最有名气的民宿,以幽静独特的院子著名,而且每一个院子只容纳三个租户。
刘语婕拿起相机和包包跟上他,她走在后面,黑色雪纺及脚踝的裙角随风轻动,茶棕色卷发被弄得凌乱,这种凌乱倒是带着别样的风情。
她平时习惯了走得很快,可这人的腿实在太长,迈开的步子也贼大。她有些跟不上。
算了,本小姐还不跟了呢。
她停下来,望着这人的背影。高高瘦瘦的,穿着复古衬衫牛仔外套,她记得里面穿的是白色短袖吧。这身高起码也有一米八几。背真直,跟有人拿着尺子绑在后面似的。
真是个奇怪的人,来来回回就几个字。本小姐难得表现的热情简直喂狗了。她刚想完。
下一秒,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还猝不及防转了身。
目光再次交汇,惹得她心痒痒的,距离很远,却犹如他就在身边,温热的耳边摩擦过自己的脸颊。
“哟~怎么,不走了?”刘语婕调侃。腿长了不起啊。
“跟好。”他的声音沙沙的,似风揉搓木叶的声音。
冷漠,跟这座城市一样冷漠。刘语婕像被泼了一盆冷水,直接冻死自己算了。
“别丢了。”林亦然又轻声补了句。
刘语婕愉悦起来,真好哄。她突然觉得周围都暖和了,管它呢,虽然不适应普海的温差,但既然来了,总要适应下来。
她继续跟在他身后。忽而看到他旁边的那棵木棉花开得火红,大概是这里最茂盛红艳的一棵了吧。她笑了,风依旧吹着,不知从哪吹来,莫名其妙,又无法抗拒。
刘语婕走到门口,礼貌笑道:“今天谢谢。”
她的礼貌和教养一向是分对象的。苏玥从小就教,她也学到精髓。
“嗯。”
“除了嗯,哦,额。”刘语婕故意拉长声音,冲他挑了挑眉道,她背靠着木制围栏,黑色长裙像鱼一样飘逸游荡,右手的风铃手链被风吹得响起,“还会别的吗?”
他眉头皱起,明明干净的额头像是浸在冰水里,坚硬而失了温度。
刘语婕总觉得他会随时吐出个滚字。
结果什么都没有,他只留下个高大英挺而冷漠的背影。
好奇怪的人。
刘语婕回到民宿里,还没来得及打量这里的装潢。手机响了一下,她脱下鞋,蜷在蓝色沙发上,顺手打开短信。
不用猜,听语气就知道,这人绝对是父亲刘志宏暧昧对象中的某一个。
“我和你爸准备结婚了,你去了那边对你来说也是好事。”
哦!最假惺惺的那一个——程音。
刘语婕眸中似冰雪浸入,“恭喜,入狼窝。”
她抽出几张抽纸,沿着边沿撕下去。她猜,这个女人一定是怀孕了。
当初苏玥和刘志宏的婚事一直不被认可,直到苏玥怀孕,爷爷奶奶才真让苏玥进了刘家。
刘家历代都是重男轻女。所以,当苏玥生出来的是个女孩后,刘家没少因为这事对苏玥冷嘲热讽的。
这下好了,程音能光明正大的把私生子带回刘家。
只要生了个儿子,当初婚外情算得了什么呢?
一个男孩,能抵抗世俗。
刘语婕把纸巾拽在手里,揉成团投进垃圾桶中。
晚上十二点左右,刘语婕已经休息。
窗外晃动着黑影,窜来窜去,躁动不行。
耳边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声,像小孩的哭声,又似山间野猫的嘶吼声。混杂着,环绕着,仿佛近在耳边,又像是很远。
刘语婕把被子盖过头。
还让不让人睡了?
过了一会儿,声音小了下来,她以为这事就完了。刚舒了口气,结果被子上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一跳一跳的,瘆得慌。
“啊!”她条件反射尖叫,混乱之际,赶忙掀开被子,想都没想就往外跑。
什么东西?刘语婕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她把门锁好,深怕这东西又跑出来。
窗外黑漆漆一片,院子里的灯都暗淡着,她蹲在走廊处,双手抱膝,头埋得很深。
她赶紧给房主打电话,说了一串这里的情况,语气并不和善。
对面一阵沉默。
刘语婕愈加不悦。她讲道理,但不是个好脾气。
“我现在很困,这是你们的问题,赶快给我解决,不然后果自负。”她再次开口。
“好。”对方回应。
是他??
沙哑的嗓音突然变得格外亲切。
他竟然是这的房东。
刘语婕心里的郁闷并没有减少,毕竟好不容易出来放松放松,结果刚有困意,就被不明物体打扰。而且,房东的态度,着实让她烦躁。
不悦之中,并不妨碍她对口罩男的兴趣又多了一分。
过了不到五分钟。
林亦然就出现了。他刚洗完澡,穿着简约白T恤,头发湿漉漉的,手里还拿着他的牛仔衬衫外套。
刘语婕抬头,明媚的桃花眼在他面前倒像水一样柔软。
“刚洗完澡?”刘语婕打了个哈欠,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温差真她妈的大。
“嗯。”林亦然应,简单利落。
他还是戴着口罩,两鬓的发稍短,刘海被水渍粘得凌乱,依照没被遮住的皮肤看,他的脸应该干干净净的吧。
“你怎么总戴着口罩?”她沿着墙壁站起身来,白色的吊带长裙睡衣被暗黄灯光镀上光泽。
冷死了。
“哦?”他的声音短暂而冰凉。
像极了她赤脚踩着的红褐色地板。
他打量了她一眼,她光着脚,涂着酒红色的脚甲油,跟地板倒是配。身上的衣服有些单薄,看样子是冷得哆嗦了。
他把目光移开,手中的外套塞进她怀里。“拿着。”
“我从来不听人使唤。”刘语婕不动,“只有我使唤别人。”
林亦然仿佛没听到她说什么似的,直接把衣服塞给她。
她从小就是小公主,难免偶尔会作。
刘语婕触到他的外套时,发现是温热的。一点也不像一直拿在手里的样子。
她明白了呢。
林亦然打开刘语婕的房门,右手摁了灯的开关。
刘语婕跟在他身后,眸光落在他并不白皙却骨节分明的手指上。往上延伸,手腕,手臂,肩宽。
身材不错。
“喵。”房间里有声响。
“是猫?”刘语婕问。她从小就有个怪癖,见不得有毛的动物,一见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额。”林亦然走过去。
草!她没骂出声。嗯?哦?额?他分明是在揶她。谁让她今天调侃他只会说这三个字呢。
行,好样的。
林亦然弯下腰,动作敏捷温柔,他轻轻拍了拍野猫道,“别闹,该回去了。”
这是刘语婕听过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还竟然是对着猫说的。
她还不如一只猫。
说实在的,从小到大,她一直是个万人迷,不说性格。冲着家世,颜值,才华这三点,追她的,喜欢她的数不胜数。
结果,在他这里,她还不如一只猫呢!
那只野猫听话的,窜出门外。
“你,也可以出去了。”刘语婕懒得做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但回头想想,他的衣服还在自己手中,于是又跟上去,一脸假笑把衣服递给林亦然,“谢谢。”
刘语婕以为他还会一如往常的回答一个字。
“不客气。”林亦然环顾了四周一眼,眸光落在一扇窗上。他踏出脚步,脚步声越来越浅。
不客气!!!刘语婕脑子里回荡着这句话,甚至连声色都记得一清二楚。
说句不客气跟说句我爱你一样有魅力。
奇怪的人。
刘语婕刚想躺下,就发现有一处隐蔽的窗敞开着。她走过去想关上,可是怎么也关不上。
差评,她绝对要给差评。
因为这窗,她一直没敢睡着。
直到半夜四点,她还是睡不着。她一打开门,春天的微风徐来,有些冰凉,她低头一瞧。
门口有个人。有病吧,大半夜的坐门口。
这着实吓了她一大跳。
她再次扒开门,小心翼翼伸出头瞟了一眼。
是他啊?
林亦然哪都没去,就守在门口,头顶着墙壁,一手搭在膝盖上。
刘语婕侧眼看了看坐着的林亦然。他就这么安静的坐着,立腰,上身自然挺直,一副端端正正的样子。
这让她想起小时候等外公开会,里面的人坐时全部都是标准的军人坐姿。背,特别像树的主干,挺拔而正直。
在浓稠的寒风与夜色中,她忍不住想摘下他的口罩。
只是好奇,好奇而已。
她伸出手,刚触到他的耳背,便见他眉头皱起。
算了,丑又怎样呢,她不在乎的。
她盯着他看。
原来,他的严肃和冷漠不是来自于眸光,而是与生俱带的,即使闭着眼,也这样疏离。
她就站着他旁边,背靠着木质墙壁,山间的夜色果然与众不同,静谧温柔,满天星星点点忽明忽暗。
她低头望着身边的人,秋波暗涌。
他这么做,到底是担心她?关心她?还是只是为了生意。
刘语婕想起了普海的很多酒肉朋友。她从小生活优越,家里做的是汽车制造生意,算是普海这行的龙头企业。
因为家里的原因,很多人想巴结她的。
一起出去唱k,去酒吧,去打高尔夫,去上辅导班,都有很多人想跟她结伴。
当然,也因为她很大方。出去玩,几乎都是她买单。朋友很多,围着她的人很多。可她并不觉得热闹。
她望着天,天空不是一无所有,天空繁星盛开,人间心灵相触。
不论口罩男是出于什么原因。
他的行为,她似乎动容了。
在这座喧闹诺大却空洞的城市,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
她孤独、隐忍、偶尔向往人群。所以,只一点点的温暖,她就能记惦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