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书—飞蛾与蝴蝶
书名:尘世之人 作者:古典浮雕 本章字数:10113字 发布时间:2021-08-25

    丑陋的婴儿是个不祥之兆,不过这个“丑陋”的定义并不严格,毕竟每个人在婴儿时期都不怎么面目可憎,但在极少数的情况下——比如剖腹产的医生不小心在婴儿脸上划了一道——婴儿会因某些遗传方面或是外力方面的因素而导致面相丑陋。在大多数地方,这种婴儿都会被视为噩兆,而其后果也可想而知。              ——《各地民俗》温思德·克鲁奇


    许多人听说过关于诅咒的故事,而许多人并不愿意相信的是,这些故事说不定是真的。根据笔者的调查统计,这世上的确有着恶人恶行被某种不知名且毫无规律的力量所诅咒的事情。当然,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微乎其微,不然这世上所有的人恐怕都得遭受诅咒了。                                    ——《巫师莫里的笔记》莫里·格林路奇(禁书)


    “陛下,皇后的情况不容乐观。我会尽力而为,但我没法向你保证什么。”

    “那么我可以向你保证,如果我妻子和孩子有什么差错,你就等着给狱卒接生去吧!”

    “......陛下,我知道这么说可能会让您发怒,但我依然斗胆问一下。如果情况真的很糟,那么您要保您的妻子还是孩子?”

    “妈的,两个都得给我好好的!你听到没有!”

    ......

    “情况怎么样?”

    “太神奇了,情况比我预想的好很多。请原谅我方才让您担心了,您的妻子和孩子都无大碍。您的妻子消耗有些大,现在睡着了,但无性命之忧。而您的孩子,祝贺您,陛下,是双胞胎,唯一可惜的是:都是女孩。”

    “无妨,妻女平安就好。让我看看我的孩子吧。”

    “当然,陛下。来,这个是姐姐”

    “真是个争强好胜的小家伙,不是吗?妹妹在哪?”

    “在这儿,陛下。”

    “这是什么!”

    “是您的孩子啊,陛下。”

    “我的孩子?怎么可能!这是什么东西!”

    “陛下,相信我,我接生了不少孩子,其中有不少婴儿出生时都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只要等她年纪大些,长开了,就会好起来了。”

    “那你从前见过这种孩子吗?这么......畸形的孩子?”

    “严格来说这不算是畸形,陛下,她四肢健全,只是面貌有些......好吧,我得承认,我没见过她这么‘独特’的孩子。”

    “这可不吉利,这是个噩兆......皇室的血统怎么会生出这种东西?”

    “等等,陛下,皇后醒了。”

    “我不能让她知道她生了这么个东西......听着,如果我妻子问起来,就说她只生了一个女儿。如果问起我,就说我去方便了,马上就来。”

    “这......遵命,陛下。”

    ......

    “皇卫队长!”

    “在,陛下。”

    “把这个包裹丢到城外,丢到森林里、或者河里,随便哪里都好,最好是有狼之类的动物的地方,懂吗?”

    “陛下......”

    “你是个聪明人,队长,不然你也不会当上这个职位,所以你大概猜得出来这包裹里的东西是什么,而且你也一定知道违抗君令的后果是什么。”

    “......遵命,陛下。”

    瑞娜不久后就会从养母的口中听到这个故事,以及这个故事的后续——当时,她老人家的儿子,也就是那个皇卫队长把一个婴儿带给了她,只说是自己的孩子,让她先代他抚养一阵子。几个月后,他再次回来时,告诉了她所有的事情,并嘱咐她一定保密。

    “这就他妈的是一个操 蛋的世界,但至少我还算个好人。”这是那个皇卫队长的原话。

    自那之后,那位皇卫队长每隔几个月便会来这里一次,带些钱财,偶尔还会带些小礼物。但瑞娜能感觉的到,他对自己的厌恶逐渐压过了怜悯。毕竟......谁会愿意见一个整天默不作声的,还用一天乱糟糟的黑发遮着面孔的女孩呢?更别提黑发之下的那张脸是多么的丑陋了。他之所以还会坚持回来,大概只是因为放不下自己的母亲。

    她能感到他的厌恶,但并不在意。因为他又不是唯一一个这么看着自己的人。而且即便他从此便不再到来,瑞娜也能自食其力。自从她的养母卧病在床之后,她就成了全村唯一一个可以治病的医师了。而事实证明,比起忍受病魔,人们还是更愿意忍受她。

    无论如何,瑞娜便是这么生活的——采药,等待病人,忽略鄙视和冷眼,照顾母亲(瑞娜从不用“养母”称呼她),还有时不时的自言自语。

    而当她的生活发生变化时,是在她十二岁的时候。


    偷偷跑出来比蕾蒂想象中的容易多了,那个皇卫队长跟个傻子一样。不对,是个傻子加瞎子。

    不管怎么样,她终于出来了,这么多天在那个破屋子里待在也太无聊了。不,不能怪那个屋子,那个屋子其实挺舒服的,罪魁祸首是哪三个女管事!每天就知道教自己刺绣,刺绣,刺绣,连散个步都不让她出来,说什么这是国王的命令。说什么鬼话!她父亲才不会把她关起来呢!这么想着,她便被一片雨后的蘑菇吸引了。

    “有毒。”

   蕾蒂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字面意思上的吓了一跳,因为她真的跳起来了,并伴随着不输狼嚎的尖叫,但她没有放下手中的蘑菇。

    “抱歉,我没注意到你在身旁。”她道歉道。

    “你最好把那东西放下,虽然只要不吃下去就不会致命,但接触皮肤太久也会起疹子。”对方依然自顾自的说道。

    她看了眼手中五彩缤纷的蘑菇,恋恋不舍的丢到了一边。

    “怎么会有毒呢?明明这么漂亮。”她嘟着嘴抱怨。

    “就是因为漂亮才有毒。”

    “为什么呢?”

    “为了保护自己。就算被谁吞下,也不会让那人好过。”

    “那边那些白色的,跟针一样的蘑菇呢?”

    “无毒。”

    “哈!没有坏心眼的蘑菇。”

    “所以它们才会被摘。”她一边俯身采摘,一边这么说道。

    “诶,你对这片森林很熟悉吗?”

    “对于一个偷偷跑出家门的大小姐而已,我想是的。”

    “你怎么知道?”她突然小小的退后了一步,因为她瞥到了一眼对方可怕的面容。

    “一般平民可穿不起这种华服。”她指了指蕾蒂身上的衣服以及左胸上别着的狼头纹章。

    “......哦,我都忘了——你很聪明呢。”

    见对方没有回答的意思,蕾蒂不依不饶的继续追问着,毕竟这几天可把她给憋屈坏了。

    “你叫什么啊?我叫蕾蒂。”

    “我叫瑞娜......等等,蕾蒂?”她突然愣住了,几秒后,她带着疑惑和一丝畏惧问道:“姓氏呢?贵族不都很重视那玩意吗?”

    “蕾蒂·兰达。”

    “......好吧,看了我确实失言了,可不能用那种字眼来称呼一国公主。”她拭了一下前额的汗珠,但没有让蕾蒂发现。

    “拜托,别那样说。前几天我去村子里玩,所有人一知道我是公主就都离我远远的,就跟我是什么怪物似的。说什么:跟我玩的话,一不小心弄伤我是要掉脑袋的。”

    “看样子他们比我想象的聪明点——那么公主来这里干什么?”蕾蒂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贵族架子,这也是为什么瑞娜敢继续和她聊下去。

    “爸爸妈妈告诉我是来这里来生日郊游,我的生日就快到了——对了!你觉得娜娜这个称呼怎么样?”

    “别,很恶心的。”这倒是实话。

    “哪里恶心了?来嘛,这几天把我无聊死了,一起去玩嘛!”

    “我还得采......等等,别拉我。”

    “你力气好大,我都拉不动你。”

    “快点回去吧,公主陛下。”


    “你气色不错,瑞娜,今天发生什么了吗?”瑞娜的母亲每天都会问候瑞娜一两次,但说她“气色不错”的时候可真是屈指可数。

    “有个呆瓜在林子里玩的迷路了,我送她回去而已。”

    “......你交到朋友了?”

    朋友?和那种人?那种在赞美和幸福的温室中无忧无虑长大的华而不实的小花?好吧,比起村里那群家伙,她还是更喜欢那个叫蕾蒂的,至少她没有一见到自己就逃走,但也只是相对而言。

    她不喜欢蕾蒂,也并不讨厌她,她没有讨厌她的理由......那么......如果没有讨厌的理由的话,为何自己又要排斥她?瑞娜很了解自己,也知道那是为何——因为她的美貌。那位公主有着自己没有,也永远不可能拥有的东西,那张脸,那便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得到的事物。她不想待在蕾蒂身边,因为那会不断提醒她的卑贱。这卑贱远比贵族与乞丐之差更甚,乞丐尚且会出门乞讨,她却痛恨外面的阳光,因为那会照亮她丑陋的面庞。

    她不会和蕾蒂成为朋友的,永远都不会。

    瑞娜正想这么回答母亲,但在看到母亲嘴角那道细微的微笑和期待时,她便知道,她永远不会这么说。

    “是的,妈妈,我交到朋友了。”她微笑着说道,这笑容真切无比,那是为其母亲的笑容而诞生的笑容。她的母亲已经很久没有笑了,身体原因是一方面,但更多的是因为她为瑞娜而悲痛。在这方面,瑞娜真的无能为力。而现在,她有了能让母亲微笑的机会,哪怕欺骗自己,她也不会放开。

    “真的吗?我是说......之前你也说过交到了朋友,但到头来......”

    “放心,妈妈,我不觉得她和村里的人一样。”

    “是吗?那再好不过了。我可以问一下她的名字吗?”

    “啊......她叫做蕾蒂,对,但我不知道她的姓。”她撒了谎,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羞愧,因为她习惯了这样,她每一都在对母亲撒谎,欺骗她说自己不在乎村里人的话语和目光,不在乎自己的孤独,时间久了,甚至连她自己也相信了这个谎言。但她知道这是为了母亲着想。

    “蕾蒂?”

    “对,蕾蒂。”

    “她是不是有着像你一样的黑色头发?还有蓝绿色的眼睛?”母亲的语气突然变了。

    “我没有注意她的眼睛,但......是的,她的确是黑发。但她梳理的很好,不像我。”

    “她身上的衣服有没有狼头纹饰?”她的语气愈发急切。

    “呃......对,她的左胸上有一块徽章,上面有个狼头印记。”瑞娜有一些被母亲吓到了。

    “哦,天哪。”她瘫倒在床上,骨瘦粼粼的双手搭在胸口上。瑞娜能感到她那急促的心跳。

    母亲没再说话。瑞娜坐到床边,握住她的手,而她猛地惊醒,像是从幽长的思绪中跳脱出来。

    “瑞娜,我从没跟你说过你母亲的事情,对吧?”

    “我不在乎她,妈妈,你才是我的母亲。”

    她用手轻抚着瑞娜的面庞,稍稍拨开了她的乱发,露出了其下的面孔,以及那双蓝绿色的瞳孔。“谢谢你,瑞娜。但现在,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这些了。别担心,这个故事不是很长。”


    蕾蒂终究还是被守卫逮住了。至少......她回家的时候还挺乖的,但没有一个守卫愿意相信她是个乖乖女了。同时,也没有一个女佣胆子大到敢训诫公主,她们只是告知她国王和王后就将到来了,此时正在一辆马车上,估计傍晚就会到达。

    暂且不管兴高采烈等待父母的蕾蒂,在另一边,在那辆正在行驶的马车上,国王正在原本就不宽敞的马车里来回踱步,而王后坐在一旁,尽管天气凉爽,却还是在不停的扇着扇子。很明显,两位贵客都不怎么轻松。

    “坐下吧,亲爱的,为什么你那么紧张?”王后总有耐不住沉默了。

    “我?啊,没什么。当然,我坐下就是。你呢?你又为什么紧张?”

    “我不喜欢乡下和森林,更何况貌似刚下过雨,我的裙子会被弄脏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你的紧张让我也莫名其妙的紧张了。”

    王后显然还行继续闲聊,以消磨无聊的旅程,但国王显然没有那个意思,于是便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国王不断的拭汗,是的,他依然很紧张,而且他的确有紧张的理由。他有一个已经持续了十几年的谎言,而能否继续保持下去就看这次了。十几年,这些年来,他无数次的遗忘掉自己那个不知名讳的女儿,但每次他成功将其抛出脑海,一场噩梦便会让他回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蕾蒂会死去,会在她十二岁生日那天死去。他的至爱会被夺走,这便是对他的惩罚。每一次都是这场噩梦,千篇一律,无一例外。渐渐地,他逐渐相信了,这是真正的诅咒,他的宝贝女儿真的会在十二岁生日那天死去。

    为此,他找到了一些......巫师,其中一位以三十枚金币为代价给予了他解决方法——巫师给了他两个面具,他说:“你说你丢弃了一个女儿,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你这个宝贝女儿能否活命就看你那个弃女的了。如果两个人戴上了这个面具,面具便会化作对方的面容,前提是两人得有血缘关系。这面具可以骗过许多人,甚至可以骗过诅咒。你懂我的意思吗?一个替死鬼,你的弃女,懂了吗?事情结束之后,再把面具摘下来就是。我知道这很邪恶,但首先,我只是收钱办事,所以没我什么事,其次,身为一个国王,为一己私欲而害死一个人不是常有的事吗?更何况你是为了你的家人,多么高尚!哦,对了,顺带一提,你可以修改一下这个面具的样子,但前提是不能损坏内侧,你懂我什么意思吗?”

    他此时正带着那个面具,但现在的问题是,如果那个女孩已经死了呢?万一这些都是白费功夫呢?

    啊,先别想这么多了,他们已经到了。


    这世上总有些天生的异类,无论是人,还是草药。风雨兰天生便只在下雨时开花,搞得人们不得不冒雨采集。不过瑞娜也不讨厌这样。下雨的时候不会有人到森林里乱逛,可以让她好好独处。而现在,雨水也能清醒她的头脑,让她理清母亲告诉她的事情。

    姐妹......她相信母亲不会欺骗自己,但她仍然难以相信。她和蕾蒂会是姐妹吗?她完全感受不到什么亲缘,她们相差太多了,除了黑色头发和蓝绿色眼睛,她们还有哪里相似?难得是蕾蒂也在撒谎吗?撒谎说自己是个天真的女孩?如果真是这样,那她的演技可真是炉火纯青。

    她觉得这只是一个玩笑,一个有些过分的玩笑,但她知道母亲不会在这种时候逗她开心。她为什么来这里?生日郊游?兰达境内那么多荒野,为什么偏偏就在这里?

   她继续向下一片风雨兰走去,但当她抬起头,却突然发现,原先的风雨兰已经被连根拔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间她从未见过的屋子。那座屋子很大,大到可以容下数十人,但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出来这是赶工做成的,可以遮风挡雨,但并不是很坚固。屋子外侧有着各种鲜花植物装饰,其中不乏名贵植株。这显然不是某个贫困隐士的居所。

    “娜娜!”随着这一声叫喊,瑞娜也知道了这是谁的居所。“娜娜!你怎么下大雨还在外面啊!快点进来!”蕾蒂在窗边冲瑞娜喊道。

    “不必了,我在采药。”

    “什么药不能等雨停了再采啊!”说着,她便冲出了门,硬拉着瑞娜进屋。但她忘了瑞娜的力气远大于她,蕾蒂就像拉一尊石像一样费力。

    瑞娜本想甩开蕾蒂的手,而她之所以没有,是因为她看到了蕾蒂身后出来的两个人。

    “蕾蒂,你在干嘛?外面在下雨啊!等等,那是谁?”

    瑞娜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进去,但她的确进去了。蕾蒂拿来毛巾擦干了瑞娜的头发,给了她一身干衣服,但她谢绝了。

    “没关系的,蕾蒂的衣服很多。”那个男人说道。瑞娜不喜欢那个男人,他一直盯着她,像是想要透过那些凌乱的黑发看见她的面孔。从瑞娜进屋开始,那男人就一直没有移开视线。瑞娜已经习惯了那种看怪物的目光,但这个男人的视线不同,那不是厌恶的目光,正相反,那是一种渴望与期待的目光。这正是瑞娜忍受不了的。

    她看向那个女人和蕾蒂,他们知道吗?知道自己是蕾蒂的妹妹吗?蕾蒂看起来并不知道,这也难怪。那个女人呢?国王后来有告诉自己的王后吗?

    “我还是先离开吧,毕竟我没有多少风雨兰的存货了。”瑞娜说。她一刻也不想在这个男人身边驻留,即便她知道这个男人是自己的......

    “你是叫做娜娜吧——我听见蕾蒂这么叫你。”

    “事实上......是瑞娜。”

    “这样啊,真像蕾蒂的作风。话说,后天就是蕾蒂的生日,既然你是蕾蒂的朋友,要不要一起来?”

    “我......”

    “别担心,我会按待宾客的礼仪对待你的。”

    “......我......尽量吧。”说完,她快步走出了屋子,漫天的阴云骤雨也比那个男人的视线温暖。

    “一定要来啊!娜娜!”


    雨势已经小了,但还没有停。

    “妈妈,我遇到那个家伙了,那个把我丢掉的家伙。”

    “妈妈,后天是蕾蒂的生日,他们邀请了我,但我真的不想......”

    “妈妈,你想要些止痛药吗?”

    “妈妈,你......”

    世人皆有一死。瑞娜的母亲已经七十高寿,她本人也不时提起自己时日无多。瑞娜只是没想到她走的那么毫无征兆。瑞娜知道她已经去了,但她依然在不断的说着。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以为人们的目光已经让她的心坚不可摧。而现在她明白了,她只不过是一只栖息与树枝上的飞蛾,自以为高如巨树。如今,树枯叶腐,飞蛾也无了居所。至少,她走时带着笑容。

    那么,这场戏,是不是就不用演下去了?自己是不是能放肆的哭出来了?

    她并不相信上主,或是诸神什么的,但此时此刻,她却无比希望,也无比坚信这世上确实存在灵魂。这个谎言,这场痛苦的戏剧是否还要持续?是的,它还会持续下去,为什么?为了回答母亲最后留下的微笑。也许她的生活不过是对自己的谎言,但唯独一件事,唯独对母亲的爱,那是真真切切的。

    她黎明时才离开家里,去到村里。她至少要为母亲买个棺材。

    她有多久没有进到村里了?至少有三年了吧......三年,她几乎忘了村里人到底有多讨厌她。很久之前,她每天都问母亲: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而母亲每天都会这么回答她:你只做错了一件事,孩子,但那不是你的责任。她还记得曾经自己是多么急切的跟母亲学习医药,只是为了弥补那个自己当时还不了解的“错误”。她试过去当一个丑陋却无毒的白蘑菇,但就像她说过的:“正因如此,它们才会被采摘。”

    时间消磨掉了她的耐心和天真,她也曾相信过修内胜修外之类的所谓“圣贤之言”,但她很快发现那只是一句话,仅仅一句话而已。而说这话的人,也没有她这般面孔。正如拥有一切的教皇会劝诫人们清心寡欲。

    一个未经历过雨夜的人想要激励他人度过雨夜?开什么玩笑。

    “要什么样的?”

    “松木。”

    “那可不便宜。”

    当瑞娜把钱给他时,他多多少少还是有点惊讶的。但他到底还是个老练的生意人,只是把棺材给她,便没再多做什么。

    “要个板车吗?算你便宜点。”

    她当然需要,她可没法子把这么大一个棺材自己搬回去。

    当人们看着她拉着那么一个棺材回去时,人们的眼光都变了。惊叹、疑惑,甚至还有些悲伤,但瑞娜不会原谅那些在角落里,自以为没人看得到自己窃笑的人。


    关于那场生日,瑞娜最终还是去了。母亲临走前的笑容已经给了她这么做的理由。如果自己的一个朋友可以让母亲如此欣慰的话,那忍受一下那个男人又算什么?

    说实话,那座房子让她害怕。如此明亮,就如同火焰一般,而自己就像是扑火的飞蛾。她抬手去敲门,但却在那之前从众宾客的嘈杂声中分辨出了蕾蒂与她父亲的声音。

    “蕾蒂,你那个朋友怎么还没到?”

    “她可能有些事耽误了?再说,现在也没多晚嘛。”

    “蕾蒂,呃......我问你,你......真的喜欢你那个朋友吗?”

    “什么意思啊?我当然喜欢她啊,村里人都不跟我玩。”

    “那是‘聊胜于无’的意思吗?”

    “什么?不,不是!”

    “别激动,宝贝。我是说,你最开始是为什么跟她亲近呢?”

    “我......她很孤独,不是吗?我至少在王宫里有不少朋友,可她没办法去王宫。她很奇怪......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也很害怕,毕竟她的脸......甚至现在我都有些......但我觉得那不是她的错。兴许我能让她感觉好点,我不久后就会走,但兴许我能让她改变一些,我是说......也许我能让她去主动交些朋友?因为她总是活在另一个世界一样......也许今天我的生日可以让她开朗一些?试试在人多的地方说说话什么的。我想,我又不会有什么损失,而且帮助别人总是件好事。”

    “所以你其实不是很喜欢她,但是为了帮她而忍受着?啊,你真是个好女孩。我明白了,去享受你的生日舞会吧,我邀请了很多人,但真正的舞会会在你那个朋友到来后才开始。”

    又是这样,人们总觉得没人会听到自己的窃窃私语,但事实上,他们所谈论的人往往就在他们旁边。

    现在,她知道了,一国之公主为什么会亲近自己。蕾蒂是个好女孩,这毋庸置疑,善良,富有同情心。但可惜的是,她并不善解人意。贵族们,不,不仅是贵族。所有站在高处的人们都用自己的眼睛来看低处的人们,用他们自己的目光,而不是卑贱者的目光。他们高高在上的谈论,训诫,劝导卑贱之人,向他们施舍自己的善意,他们自以为做了不求回报的高尚之举,但他们从一开始就已经夺取了卑贱者们那“平等”的奢望。“帮助他人”并不总是件好事,因为任何事情都会有代价。卑贱者得到的只是与自己同样卑贱的帮助,失去的则是自己那可笑而微不足道,但也是仅存的自尊。

    她只是个王宫里长大的花儿,风雨来了,有人替她挡着,寒冬来临,有炉火为她取暖,长夜漫漫,有人为她掌灯。她没有被施舍过,肯定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瑞娜不相信什么“不知者无罪”,她可以忍受欺辱,谩骂,冷眼嘲笑,因为她仍残留着那一丝自尊当做盾牌,即便是她的母亲离去,她也会带着这可笑的尊严活下去。这也是为什么,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无私的施舍,无法忍受别人夺取她这最后一丝尊严,无法忍受着那所谓的“无私”。

    瑞娜没能继续思考,因为房门已经被打开了。

    “啊!瑞娜!蕾蒂在里面等你呢,快点进来吧。”那男人硬拉着瑞娜进了屋子,她能感觉到,这男人的手不知为何在微微发抖。“过来看看,我给蕾蒂准备了份礼物,也有你的份哦——蕾蒂!快过了!”

    国王几乎是把那个面具硬塞进瑞娜手中的。“今天办的是个假面舞会,当然得戴上面具了。”他没告诉任何人,那副花哨的面具下面便是巫师的面具。他对那东西做了些手脚,让它可以暂时粘在脸上,这样,即便外面的面具因意外掉落,巫师的面具也仍可留在脸上。

    “今晚整晚都得戴着这玩意,不准摘下来。这是舞会规则。”


    可能是那副面具很花哨的缘故吧,但瑞娜真的没想到一幅面具会这么有用。她身材方面跟蕾蒂差不多,中规中矩,戴上那副面具之后,真的挑不出什么毛病。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的所有人都带着面具,没人会因为这个而死盯着自己。此时此地,没人知道她是谁,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个异类。

    她不会跳舞,所以她只是站在一旁观赏着,但这也够了。

    “娜娜。”蕾蒂的声音传入耳中,她确实还在对蕾蒂生气,但她不会像个呆子一样把怒气表现出来。

    “怎么了?”

    “今天是满月诶,外面很亮,我们出去玩吧!这里人好多,而且都是群木头。”

    “你父亲会让你出去?”

    “我又不是第一次偷跑出去了。他是个好国王,但很明显,他对自己的女儿不够细心。”

    总算说了句对话——瑞娜心里想。

    “走吧,出去逛逛。”


    这两个小姑娘并不是很好的间谍,从他们那拙劣的潜逃就能看出来。皇卫队长很容易便发现了她们,但就像之前他放走公主去外面一样,他这场也放走了她们。

    “真他娘的操 蛋。”他暗自骂了一句:“至少我还有点良心。”

    他想要让这两个小姑娘见面,为什么呢?这件事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妈的,一个操 蛋的世界可不是让自己也变得操 蛋的借口。

    他不确定自己是在做好事,他只是不想继续撒这个谎,一个持续了十几年的谎言?只是因为一个小姑娘长得丑些?这世界也真够操 蛋的了。他不想惹火烧身,所以他不会亲自揭穿谎言,他所做的只是为揭穿谎言而创造机会。

    “希望那两个家伙能好好聊聊吧。”


    讲真,这里风景不错。月光很亮,一切都清晰可见。旁边是一条不算湍急的河,而她们就坐在旁边的一条朽木上,呼吸着夜间的空气,而她们都还没来得及摘下面具。

    “蕾蒂,在你心里,朋友是什么样的?”蕾蒂没想到瑞娜会率先开口。

    “啊?我吗?朋友啊......为什么问这个?啊,没什么。我想想......就是能一块玩,待在一起的时候能笑出来的人吧......”

    “那我呢?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你开心吗?”

    “为什么问这个?当然啊。”

    蕾蒂继续向前走了几步,这才发现瑞娜已经停了下来。

    “真的?还是说......”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她察觉到了自己这么做对双方都没好处。

    “今天也是我的生日。”她突然说道。

    “诶!真的?我们两个同一天生日诶!”

    她什么的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怜悯?怜悯蕾蒂对过去的无知?自己终于有机会怜悯别人了吗?不,不会的,这只是羡慕罢了,她羡慕蕾蒂那种无知,那种无知带来的无虑,羡慕她的身份,羡慕她没有丧亲之痛,以及最重要的,羡慕她的美貌......是羡慕吗?不,那只是自欺欺人,那就是嫉妒,那种险恶,受人唾弃的嫉妒,那丑恶,却又挥之不去的妒火。

    “你还没好好看过我,对吧?”瑞娜的声音低的几乎听不见。

    她慢慢摘下了自己的面具,瑞娜本想让她看看自己的相貌,让她明白自己与她的差别,但当她抬起头来,却发现蕾蒂的表情并不符合预料。

    “瑞......瑞娜?”她的声音发颤。

    她发觉蕾蒂惊恐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脸,她本以为蕾蒂只是因丑而受惊而已,但很快她就发现那不太对。她跑到河边,拨开额前的乱发,借着水面映照自己。当她看到水面映出的那芙蓉般的美貌时,这才知道蕾蒂为何而惊恐。她看向蕾蒂,只见她也在河边摘下了面具。

    “不,不是这样,这样不对,不,不!”蕾蒂歇斯底里的吼着,然后猛地扑向了瑞娜。“这是你搞的鬼?我和你交朋友,让你个怪胎开心一些,这就是你给我的回报?把我的脸还给我!你这个畸形的怪胎!”蕾蒂当时肯定已经丧失理性了,因为她甚至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瑞娜的力气一直比她更大。

    瑞娜推开了她,而旁边正好是那条河,而她至今也回想不起那条河流是何时便的如此湍急的......

    她甚至没有听到蕾蒂的喊叫......

    她再次来到河边,看到的确是自己原来那张丑陋不堪的脸。她惊慌失措的环顾四周,于是便看到了那个被蕾蒂在最后一刻扯下的面具。她把它捡起,就这么盯着面具上的那张脸。

    “那只是个意外。”她这么安慰着自己,但那是事实吗?意外?她真的不确定......假如,假如自己把她推向了另一边,她会和她相安无事吗?这张怪物般的脸会和那张公主的面容共处吗?不,答案很简单,她不会的。如果她需要在蕾蒂和她的美貌之间选择一个,她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美貌。圣人们说:美貌只是虚诞,但瑞娜知道:美貌就是一切。

    美貌便是一切......


    “蕾蒂?我的天哪,你到哪里去了?”

    “瑞娜不见了,我只是去找她而已。”

    “双女神啊,无论如何,你没事就好——你找到瑞娜了吗?”

    “没有,我看到她在河边,但我到那里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见了。”

    “抱歉,在你生日的时候发生这种事。我会让卫兵马上去找她的。”

    “谢谢,父亲......你能把我送回房间吗?”

    “当然,宝贝。”


    公主与国王在生日过后的第二天就准备离开了,而王后惊讶的发现国王竟破天荒的笑了起来。

    “蕾蒂,我有个坏消息告诉你。”国王故作哀伤的说。

    “不要告诉我是瑞娜......”

    “瑞娜昨晚溺死在湍急的河流里了,我已经派卫兵把她安葬立碑。”

    “爸爸?”

    “怎么了?”

    “把她安葬在她家旁的风雨兰里好吗?她告诉过我她的母亲也埋在那里。”

    “......当然,没问题——话说,你在看什么?”

    “我的日记,至少我在这段时间记下了和瑞娜一起的时光。”

    “当然,孩子,别太难过了。”

    国王离开了马车,去给卫兵下达命令,同时为自己刚刚装出的那天衣无缝的悲伤而沾沾自喜。他不知道,那个巫师是错的,没什么能够骗过诅咒,甚至连那面具也只是诅咒的一环。他更不知道,在那个马车里的小姑娘早已看穿了他拙劣的悲切演技,因为她无比了解谎言与表演。

    “再见,瑞娜。”公主面朝窗外,如是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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