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农民,裁缝这些人反抗贵族不是一天两天了,通俗点说,就是交税的人和收税的人的区别。在这数不清多少次的“正义”的起义与暴 动里,有那么几次看起来成功了,但实际上却没有成功,因为那只是让收税的人和交税的人互换了一下地位而已。过个那么几十年,就会有另一场起义,同样的,也是出于“正义”。——《社会的更替》 玛尔诺·威克西姆
“茉莉,过来,带上这些。”
这不是茉莉第一次回家探望了,事实上,她每个月都会回去那么一两次。但这并不妨碍奈拉为自己的贴身女佣挑选一些小礼物。
“小姐,我真的不觉得我需要这么多......”直到现在,茉莉也不是很习惯奈拉这么亲近自己。
“怕什么啦,我一个人又戴不了这么多首饰。再者说,别让你的家人觉得你在这里过的很委屈。”
茉莉已经不记得自己和奈拉是怎么相识的了,她所能回忆到的最早的年月,身边就已经有奈拉作伴了。所以理所当然的,奈拉让茉莉做了她的贴身女佣。
茉莉最终还是拗不过奈拉。她不想告诉这位大小姐,每一次她带着珠宝首饰回到自己的村子,每个村民都会躲得远远的,就连她自己儿时的玩伴都不愿靠近自己。在城堡里侍奉了贵族这么多年以后,无论她是否想要,无论她是否愿意,她都已经不再是那些布衣芒屩的一员。但在这个城堡里,又哪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呢?其他仆人们因为茉莉如此受小姐青睐而嫉妒孤立她,而除了奈拉自己,她的一家人都不喜欢茉莉......或者说,她的家人们都不喜欢自己这样的“白丁俗客”。
有时候,她会陷入疑惑。假如有一天,自己必须选择的话,她会在家乡和奈拉之间选哪个呢?而每一次,她都得不出答案。然后,她会对自己说:反正又不会真的有那么一天。
当然,既然我们开始了这个故事,那么当然的——她错了。
“这群臭种地的疯了吗?!”维利·威舍诺拉愤怒砸了下桌子,他从小就喜欢舞刀弄剑,力气自然不小,以至于桌子上的酒杯无一例外全被震倒了。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一旁他的父亲——沃里斯·威舍诺拉的。
“冷静点,儿子。咱们需要先看清形势。”他的父亲在一旁劝道。他当然也很烦躁,但他在极力压制着。上周,他的税收官告诉他有一个村子拒绝交税。当时他公务缠身,没能及时理会,而今天,拒绝交税的村子已经增加到了五个。
“看清形势?还有看清什么?让我领着几十个——不,十几个士兵就够!让我踏平那个破村子!”显然,维利并不如自己的父亲沉稳。
沃里斯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平日生活就已经够烦躁的了,而他的儿子却一点都不能让他省心。
“听着。”他的语气里有些恼怒。“那群种地的对我们有怨念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千百年前就是如此。但问题在于,他们有怨恨是一回事,真正奋起反抗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确信那群屁民没有造 反的胆子,再过几百年也没有!而现在这种情况,只能说明,某个人在带领他们。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但八成是个外来户。我们要做的,就是找到那个家伙,把他枭首示众,杀鸡儆猴,懂吗?”
“那那些村民呢?”
“放着不管就是。没了领头羊的羊群绝对不敢反抗野狼。没必要去踏平他们,毕竟死人可缴不了税。”沃里斯可不喜欢那些屁民,除了种地以外一无是处。他本人识字,也读过那些宣扬所谓“平等”的书籍,说实话,他真的觉得那论述确有几分道理。但那又如何呢?“生活”是强者的特权,弱者只配苟延残喘的活着。
维利皱着眉头瘫坐在椅子上,显然,对于放过那群造 反的民众这件事,他还是很不爽。但他也知道自己绝对说不过已经下定决心的父亲......
“好吧。”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并问父亲:“我们要怎么揪出那个造 反的头子?”
“......你的妹妹,奈拉有一个跟她关系很好的贴身女佣,对吗?”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好极了,把她给我找过来。”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茉莉不明不白的站在这里的原因。
“你是叫茉莉,对吧?”沃里斯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威严。
“是......是的,大人。”茉莉照例行了礼,但其实她心里害怕极了,她可不是每天都会被这位领主大人点名召见。
“我很高兴你还没有因为我女儿对你的宠溺而忘记必要的礼数。”他说道。“就我所知,你时不时会回家探亲,是有这么回事吧?听着,你在我这个城堡里工作了这么多年,看在我女儿的份上,我很照顾你。而有句俗话:‘吃水不忘挖井人’,现在,你需要回报给我一些东西。”
“当然,大人。”她低着头,一直不敢只是坐在那里的沃里斯。
“你一直陪着我女儿,所以你可能不知道。上周,我的税收官告诉我,有那么一个村子拒绝交税。而昨天,这个数字上升到了五个!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场暴 动。我并不觉得那群破农民的草叉能捅穿我的城墙,但我也不希望那些能交税的家伙用死亡的方式逃税。而我有理由相信,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有某个家伙带领着他们。我们要做的就是把那家伙抓出来,懂吗?而出于保险考虑,我不是很想大张旗鼓的打草惊蛇,所以我需要你去帮我查清楚。我不需要你把他抓回来,我只需要你找到他的所在地,最好还有名字和长相,以及他为什么可以召集那么多平民。”
他喝了口酒来润润嗓子,不过看起来他倒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茉莉不喜欢这个工作,每次回去探亲的时候,那些奈拉给她的礼物就已经让她被当做异类了,而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又想让她真正的背叛自己的家乡。
当她抬起头,看到沃里斯那副不严而立的怒容时,她便知道,这不是个请求,只是个不留余地的命令。
茉莉的老家是离城堡最近的一个村子,只靠步行便能到达,但这次,沃里斯却破天荒的借了茉莉一匹马,不过可惜的是,茉莉并不会骑马,所以她还是得乖乖的走路回去。
她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回来了,而沃里斯之前说,村子里的异象是一周前开始的,所以她完全不知道家乡会变成什么样子。而当她真正自己看到那个熟悉的小村子的时候,她便知道为什么沃里斯如此警惕了。
那个已经做了几十年农具的老铁匠,现在却在和他自己的儿子一起铸造刀剑。虽然是播种的时节,田地里却少有耕者。所有的家门都紧锁着,而所有的地窖入口反而都不再积尘。在那漆黑如夜的窗内,不时会忽然睁开一双审视的双眼。只不过一周而已,这里就使她感到如同客走他乡。
“茉莉?是你吗?”直到听到这熟悉的母亲的声音时,茉莉才敢确信自己真的是到了家。
“快点进来,茉莉。”他的父亲招呼到。
茉莉回到了家,却丝毫没有往常回家的感觉。他在墙角看到了那些武器,而那里原本是放置农具的地方。在确定屋内已经没有农具之后,她便知道了铁匠铸剑的铁是哪里来的。
她的父母依然像往常一样招待着她,但她却感不到以外的温馨。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只是个客人,而不是两位老人家的孩子。她能看得出来,父母在等着什么,很焦急的等着。
他们问茉莉何时回去,茉莉则回答明天就必须回到奈拉身边。
“茉莉,听着。”她的父亲说道。“这一次,就别回去了。”
“什么?但,奈拉还......我是说,这样的工作可不好找啊,父亲。”她本想说是为了奈拉,但随即改了口。
“我不是很会劝说别人,这样吧。等太阳下山,我带你去找一个人,我相信他会成功劝动你的。”
他们没再有过多的谈话,他感觉父母和自己之间有着什么隔阂,而他们似乎把消除这隔阂的希望寄托与父亲口中的“那个人”。她想起了领主沃里斯告诉她的话,于是便猜测,那人便是沃里斯口中的“反叛者的头领”。
茉莉真的很擅长猜谜......
当太阳下山之后,她的父亲便带上一支火把,领着茉莉离开了屋子。一路上,她的父亲除了下意识的让她小心脚下以外,便没再多说什么。他们来到了一座山的山脚下,那里有着一个不大的洞穴,洞内则微微悦动着火光。她本以为那只是篝火而已,但当她见到那位“反叛者”时,却惊讶的发现那火焰正缠绕在他的手上。
一个巫师。茉莉心里想到。
那人看起来已经并不年轻了,约莫有四十岁左右。一身褐袍,不修边幅,一头黑发甚是杂乱,而那黑发并不像是正常的黑色,更像是焦煤的毫无光泽的黑色。
“维塞里恩大人。”父亲叫道。
“老人家,我告诉过你们了,不要叫我大人,直接叫我的名字便是——无论如何,这才刚刚入夜你便来找我,是有什么要紧事吗?”那人的声音比他看起来还老。
“这是我的女儿,茉莉,她在城堡里工作,所以不知道您......你的事情。我已经告诉过她不要再回去了,但我还是想请你劝说她一下,毕竟这孩子对于城堡里的生活还有所留恋。”
“啊,当然,朋友。那么,请您先回去吧,我们可能会聊很久,到时候,我亲自送她回去便是。”
她的父亲道了谢,便转身离去。茉莉不知道父亲是有多么的相信这个老家伙,才能放心的把自己交给他。
“所以,茉莉,你在城堡里工作,是吧。为什么呢?你是怎么得到那份对平民而言如此幸运的工作的呢?”
“领主大人的女儿,奈拉·威舍诺拉和我从小相识,所以她便让我当了她的贴身女佣。”她如实回答。
“啊,孩子的友谊总是美好的。那么你觉得,你的那个挚友,在长大成人之后,待你还如儿时那般亲切吗?”
“始终如一。”她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了这句话。
“你还是个小姑娘,茉莉,很多东西你都不知道。嘿,那个手镯是那个奈拉送给你的吗?”他指了指茉莉左手的手镯。银质镯身,加上镶金的纹理,那是茉莉有一次错过了奈拉生日的赔礼。
“啊,这个。是的,我每次回来的时候,她都会送我些小东西。”
“你知道那个是哪里来的吗?”
“我猜......是她父亲给她买的吧,或是某个人送给她的?我不知道。”她从没思考过这件事,在她的印象里,贵族有着这些小首饰是理所应当的。
“你故乡的乡亲们每个月都必须按时缴税,茉莉。”
“......”茉莉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但她必须承认,她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而那也的确是事实。
“听着,茉莉。”他的语气变得更加坚决。“看看那些住在城堡里的贵族,知道那个城堡是怎么建成的吗?当然了,是由我们这些平民帮着他们建造的,但到头来呢?他们住了进去,我们却要住在这荒郊野外。我们造的房子,却住不下去,我们种的粮食,却吃不饱,我们缝的布匹,却穿不暖。这一切全都聚集到了那座城堡,聚集到了那个姓‘威舍诺拉’的一家子手里。你觉得这合理吗?不,当然不。平民们不敢反抗他们,那是因为他们自己当初建造的城墙太过坚固,但我告诉你,茉莉,我们下个月月末就能准备完善,而我也有能力攻破那个城门,看到这个了吗?”他在手腕上又一次点燃了火焰。“我可以燃起比这强大千百倍的烈焰,我可以直接烧穿他们的城门,没有了城墙,他们便只能和我们硬拼。诚然,我们的装备不如他们,但我们的数量是他们的十几倍!我们没有失败的可能,一丝都没有。”
他稍微停了一下,平息一下自己的心绪,然后接着说道:“茉莉,你是平民的孩子,你也不是一开始就出生的城堡。我希望这几年的城堡生活没有让你淡忘平民的苦难......茉莉,我需要你。听着,孩子。你不能留在这里,你要回去城堡——你父亲那边我会解释的——我的确可以烧穿那个城门没错,但那需要消耗我很多体力,我不希望我在之后的战斗中毫无用处。所以,茉莉,如果你能为我,为我们,为你的父母打开那座城门,我们都会不尽感激。不必回答我,孩子,我知道这对于一个女佣来说有些过于艰难了,但......尽力而为,好吗?”
茉莉只是沉默的坐在一旁,而维塞里恩也没再多说,按照约定将茉莉送回了家。她的父亲在门前等待着她.
她当然留在家里吃了晚餐。虽然在城堡里生活了许久,但那并没有让茉莉对这些粗茶淡饭难以下咽。虽然有些老套,但她的确是感到,只要父母在身边,吃什么完全无所谓。但今次,那种家人的氛围消失了,她只感到父母的两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再审视着自己,想要判定自己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他们的眼中有着什么对她来说很熟悉的东西,那是她每次回家都会在旁人眼中看到的事物。但同时,那又很陌生,因为她从来没有在父母的眼中见过它。
她真的想象不到,究竟是什么样的话语才能让自己的父母在短短几天内和她形同陌路。
他们谁都没有说一句话。窗外的月光照到了角落里的刀剑,闪着诡异的寒光。
当茉莉回到城堡时,奈拉早就在门前迎接她了。
“父亲好像在等你,虽然我不是很情愿,但你最好还是先去见他好些。”奈拉说道。
所以她理所应当的去找了领主大人,依然是前日的那个议厅,依然是前日那副不怒自威的面孔。
“查出来了吗?”他简明扼要的问道。
“他叫做维塞里恩,黑发,年纪并不年轻......”她没有告诉他维塞里恩的住址,尽管他已经背叛了父母的信任,但她却不知为何依然难以坦白。
“只有这些?”
“......”她的本意是想要默认对方的问题,但这沉默却反而引起了怀疑。
“茉莉,如果你对我们没有好感的话,我不会怪你。”他稍微放缓了语气,他知道这种时候最好不要让态度过于强硬。“但想想奈拉,茉莉。我最近的情报告诉我,他们是在策划一场真正的暴 动。我不知道他们哪来的胆子和自信,但我有必要谨慎提防,如果他们真有什么我难以琢磨的秘密......奈拉和我们是一家人,假如他们胜利了,你以为他们就会饶过奈拉?不,不会的。只要是姓威舍诺拉的人,他们都不会放过。”
奈拉......茉莉不喜欢这群贵族,真的不喜欢。但唯独奈拉......她的父母也是她不能背叛的人,但这次回家时,她总感觉自己的父母......有些地方变了。但奈拉依然是奈拉,依然那么纯真,依然在城堡的门前,第一个迎接自己。
她需要作出选择,而她也的确做了。
她诉说了所有她所知道的,知无不言。
维塞里恩本来正在村内查看铁匠的进度,但沃里斯突然带着自己的士兵来到了村子,他不得不暂时躲在了某个村民的地窖里。他点燃了火焰,借着火光看清了陪同他的地窖主人的面孔,那正是茉莉的父亲。
“看样子你的女儿不怎么可靠啊,老伙计。”他略带讽刺的说道。
“这......大......我是说。先生,说不定是......”他没能说完,便被巫师打断了。
“别担心,我不是在怀疑你。你的表现证明了你绝对不是叛徒。我只是为那个不成熟的小姑娘而伤感而已。”
“那......维塞里恩,你打算怎么处理我那个女儿?”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丝毫迟疑。
“她作出了她的选择,她没有选择她的家乡,她的父老乡亲,而是选择了那座城堡的舒适与优越。我不想这么说,伙计,但......她已经是我们的敌人了。”
“我明白,维塞里恩,别担心,我明白。”
“多谢你,伙计。”维塞里恩满意看着他眼中那坚定的目光,火焰不仅在他手中升腾,更在他与所有村民的心中燃烧。这一带向来是叛乱发生最少的地方,并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民弱小,而是因为他们太过懦弱,没有人敢站出来领头。于是,当有了自己这样的领头人以后,这积压了几十上百年的怒火便喷薄而出,压过了其他的一切,如同混沌之初火般耀眼夺目。
“所有人,听着!”地窖外面的人,也就是沃里斯开始喊话了。“我得到消息,你们这附近有窝藏一个叛贼!听着!把他交出来!我保证不动这个村子一根汗毛!”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沃里斯知道这只是白费功夫,走个形式而已。不给这些家伙点厉害看看的话,他们是不会屈服的。
“烧了这里。”在扫视了一眼周围如蜡像般矗立的人们后,他轻声而沉稳的说道。要烧掉这么个村子,他也不是很乐意,这意味着这个村子会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搞不好是永远都交不了税。但他知道,他必须舍小取大,这是必须的代价。
稍微出乎他意料的是,这群村民并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逃窜,而是从自己家的角落里拿出了那些不像样的刀剑,竟然和自己的士兵们争斗了起来。不过沃里斯并不是很担心,这里只是个小村子,除去老弱妇孺,大概也只有二十个左右的青壮年,就这么点乌合之众,是斗不过自己身后的士兵的。
“维塞里恩,你确定我们不去外面帮忙吗?”听着外面的砍杀和喊叫,躲在地窖里的这位老先生着实坐不住。
“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不能被他们抓去。我欣赏这些村民的勇武,但很遗憾,我不能出去帮助他们,我不能冒那个风险。即便我弄死那个沃里斯,他还有个儿子,万一他趁我虚弱的时候攻来,我们该怎么办?”
但那位老人家最终还是安耐不住,他冲出了地窖。幸运的是没人看到,他随手抄起了身边的一个死尸的武器,大喊着上前砍杀,只留维塞里恩在暗处无奈的叹息。
那个老人也是一样,勇武有余,却无谋略,不懂得忍耐。
他不一样,这也是为什么他可以带领这群平民去反抗。他的过去并不稀奇,他的姐姐被某个贵族带走,便再也没有回来。他的父亲被征召入伍,也没有再回来。他的母亲抚养他到十六岁,然后她便睡着了,依然没有回来。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故事,这种悲剧每时每刻都在这广袤悲凉的大地上演着。但他不一样,他可以自食其力,自己养活自己,但最重要的是,他发现了自己的力量。
火。
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是个巫师,会是教会口中的“魔种”。那一天,他只是想去那个篝火旁取取暖,但那几个篝火的主人们都很刻薄,当他们对他拳打脚踢时,他根本无力还手。就在那个时候,火站在了他这边。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当他站起身来的时候,身旁平白无故的多出了数个篝火。
他躲避教会的人,偷偷的自己练习着自己的力量,直至今日。控火之人并非不害怕火,他的双手都缠着绷带以掩盖烧伤,但为了那火焰,这完全值得。
当他学会掌控火焰时,一切都不同了。力量会改变一个人,也会将悲痛燃尽。他以泪水作薪柴,将苦难点燃。这火焰直到燃尽恨意之前,都不能熄灭,他不会让这火焰中断。他会带领人们反抗压 迫,他会带领人们为正义而战,为了自由和平等而战!
于是,他就躲在那个地窖里,听着地上的人们兵戈相向。
地窖的门是石质的,虽然沉重,但不会被点燃,而上面覆盖的野草苔藓又让它完美的藏在了地面上,所以沃里斯他们直到傍晚都没能找到他。
当透过石缝的光芒渐行渐暗,当上方的嘈杂归于沉寂的时候,维塞里恩离开了地窖。
沃里斯他们已经走了,而那里所留下的,只有那遍地的灰烬与焦尸。
“他们是为了大义而死的。”他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茉莉感觉很糟,真的糟透了。
奈拉正在花园里跟逗鸟儿玩,她则蹲坐在一旁,试图忘却自己的羞 耻。
背叛永远是可耻的,无论原因为何。更何况这背叛的对象是养育了自己的父母......但她真的觉得,父母已经变了。他们的眼中难以再去寻到善意与慷慨,只剩下了某种东西......那种情感,在每次自己带着奈拉的礼物回家时,那些乡亲们的眼中也会有一些那种感情。那不是嫉妒,那是一种更强烈的东西——纯粹的憎恨。
维塞里恩......那巫师憎恨这那些贵族,这是毋庸置疑的。而他想要带领那些平民们反抗......受压 迫者反抗压 迫者,这似乎是再正义不过的事情。但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她感到奇怪呢......啊,是他的憎恨,正是他的憎恨让茉莉难以认同他。他如此憎恨着威舍诺拉的姓氏,正如威舍诺拉如此憎恨着他和他带领的平民......他们都一样,没有丝毫分别。心中除了用正义作为掩饰的仇恨与私欲之外,再无它物。
“茉莉?你在发什么呆啊?”奈拉突然叫到,把她从思绪中拉了回来。这一下让她周围的鸟儿都受惊飞开了,她便只能去找些别的东西消磨时间。奈拉喜欢花儿,但不喜欢只有花朵。她喜欢的是花儿周围的生灵,蜜蜂、蝴蝶、偶尔还有些很小的鸟儿。
这就是我选择的原因——茉莉心想。在一种仇恨和另一种仇恨之间,的确很难抉择。但如果无论选择那边都会导致苦难,她宁愿选择还有人心系生命的一方。奈拉不是完美的人,但至少她还未被仇恨蒙蔽。茉莉的父母曾经也是这样的人,但他们已经变了,他们被维塞里恩,被那个巫师在心中根植了仇恨。仇恨与杀戮向来密不可分,而如果杀戮真的到来,她希望自己身边还有一颗尊重生命的心。
“茉莉,别发呆了,过来陪我玩啊,你不在的时候我都无聊死了。”奈拉再次抱怨道。
“你的哥哥,维利·威舍诺拉大人不会陪陪你吗?”
“他以前的确会不时陪我玩玩,但最近他和父亲都跟中了魔似的,天天在外面找什么东西。”
所以他们已经开始了?
她看着奈拉,那位维塞里恩口中的“压 迫者”此时正在花丛中寻找那么一两个蝴蝶。她能想象的到维塞里恩会怎么说。他会说:奈拉身上的裙子,身上的首饰,乃至她脚下是石砖,周围的花丛都是平民为她创造的,而她却在享有着那对平民而言遥不可及的天伦之乐。但正如那些要求平等的人们常说的:出身卑贱不是自己的错,那么出身高贵也不是她的错。她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祸害他人的念头?茉莉不认为她有过。兴许她的哥哥和父亲的确是自作自受,但茉莉不觉得奈拉也应该为此遭祸。当平民们成功推翻了压 迫者,不分善恶,蛮不讲理的屠戮、祸害他们时,却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成了新的压 迫者,这就像是一个车轮,一个缠绕着名为“仇恨”的烈火的车轮。其所过之处,不会有萌芽新生,只会留下遍地的余烬。
奈拉被父亲告诫,躲在自己房间里,锁好门,不要出来。窗户外已经放好了备用的梯子,除此以外,他还给了奈拉一个项链,说是从黑市买到的,可以抵御巫师的火焰,但能抵御多少就不得而知了。尽管茉莉陪着她,但奈拉还是满面惊恐。毕竟连沃里斯那个老家伙都这么紧张了......
他的确有理由慌乱,当一个人的城门被一团烈焰直接捣穿的时候,任哪个领主能不慌乱呢?
这一阵子,茉莉一直不甚开心,奈拉则一直在安慰她。但现在,茉莉却紧紧抱着奈拉,反过来安慰着她。但除此以外,她什么也做不了。她也许能拿起剑,但不会挥动,她不懂怎么战斗,怎么保护,她突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无力而软弱。只有她怀中的奈拉提醒着她,自己还有着心中的执念。
是的,在经历了那次突袭之后,维塞里恩提前进攻了。虽然沃里斯有过顾虑和准备,但他死活都没想到这个疯子会在第二天就直接攻打过来。
“别害怕,奈拉,我就在这儿。”茉莉一直在安慰奈拉,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坚强的人,但此时,哪怕是撒谎,她也要强装坚强,掩盖内心的恐惧。当初,沃里斯到达自己的村子的时候,自己的父母会不会也有着这样的恐惧呢?不,不会的,他们只会怀着无畏的仇恨上前拼杀......
她已经听说了昨天沃里斯带兵扫荡自己的家乡的事情。她的确感到悲痛,但却并不意外。仇恨与仇恨相碰,只会产生争斗,而争斗只会有一个胜者。
“别担心!别怕那些乡巴佬!我们能赢!”外面传来了维利的喊叫声。
当然了,维塞里恩把原本需要一个月左右准备的行动压缩到一天,这根本就是开玩笑。该怎么说?他被那仇恨冲昏了头脑吗?无论如何,他不可能打败沃里斯的正规军的。
她这么想着,心中便安心了些。她心中涌出一股羞愧,因为她正在为自己的同乡故人的失利而安心。无论原因为何,她说到底都是个叛徒。
“茉莉?”奈拉突然叫了她一声。
“我在,奈拉,我一直都在。”她没有加“小姐”的敬称,这让奈拉安心了不少。
我口口声声说我选择了尊重生命的一方,那么,我为了自己的选择,可以牺牲多少呢?我可以想外面的那群如同狂信徒一般的人一样,无所畏惧的献出自己的生命吗?她自认为可以,但实际上,她也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她到底只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不是一位身经百战的战士......
她看了看缩在自己怀里的奈拉。
我会的。她心中想着。她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坚强的人,但只要她们两个还在一起,那便足以支撑她们。
她们都认定,自己可以为对方献出生命。
是的,她们都这么认为。
维塞里恩当初说的没错,他的反抗军们虽然装备参差不齐,但的确凭着人数优势仍能和沃里斯的军队僵持不下,再这样持续下去,虽然赢面必然不大,但说不定那些农民真的可以打赢沃里斯的军队。
但问题在于,这些农民可不是真正的士兵,他们只是一群热血上头的暴 动者而已。遍地的死尸打击了他们那无畏的勇气,稀稀落落的逃兵开始出现。他们的士气开始消减,战斗的呼喊声逐渐被哭叫所替代。沃里斯看清了战场,自信的指挥着自己训练有素的士兵顽强的抵抗,而维塞里恩当然也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他需要作出行动,需要做些什么挽回局势。
维塞里恩当初说过,用火焰冲破城门之后,他会很虚弱。但茉莉和沃里斯没有想到一件事,当一个人真的为了一件事而不在意自己的性命的时候,他总可以出其不意。
新的火焰就这么升腾了起来,从维塞里恩的身上诞生,向四周发散而去。那火势甚至强于方才的破门烈火。火伞高张,无可披靡。火焰没有双眼可以分辨敌我,所以它的灼热洒在了所有人的身上,无论是铁环链甲还是布衣皮革,都被这烈火灼烧的痛苦不堪。烈火腾空而起,卷起滚滚余烬,连石墙岩壁都崩塌枯朽。
当烟尘散去,这整座城堡已经沦为焦黑的废墟。
而茉莉根本没想到自己还能睁开双眼。
沃里斯弄错了一件事。那个项链,那个防火的护符远不足以抵挡维塞里恩的火焰。而茉莉虽然被烧伤,但却活了下来,是因为在那个项链的前提上,加上了奈拉的身躯。
她不知道奈拉是如何在那最后一刻抱住自己的,更不知道那个项链是如何套到自己的脖子上的。她被灼烧的很厉害,但奈拉却已经成了一俱她几乎认不出来的焦尸。茉莉没有大声哭喊,也没有因为灼伤而大喊大叫,她只是愣了一会儿,然后抱紧奈拉的尸体,全然不顾上面还残留的余火,无声的啜泣。
我成功了——他是这么想的。无论牺牲了多少,无论有没有伤及自己的平民,那群贵族都已经烧成炉渣了!这便够了,他已经成功了。
他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了,但还有笑的力气。唯一可惜的是,他笑不出来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死在一个根本不会用剑的女人手里。那把剑就这么插进了他的喉咙,执剑的人虽然力气很小,但却没有丝毫迟疑。
茉莉走了,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只知道至少要安葬怀中的死者。
这就是车轮的终点了,也许这世上还有着千千万万的同样的车轮,但至少,在她面前的这个车轮,已经停下了。仇恨的双方并没有谅解对方,而是被自己的仇恨烧尽,正如那没有仁慈与爱的车轮只会碾死自己。
这便是终点的景象:一座废墟,上百具焦尸,一个烧伤的女人,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