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真的可以回家了?”
六岁女孩胸前挂着一对蓬松凌乱及腰的茶色长辫,卷曲睫毛下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洗白泛旧的粉色连衣裙裹在瘦小身体上仍旧显得有些紧绷。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与她有着一样长辫子大眼睛的芭比,金黄长发的暗淡光泽败露出已有些年份,粉色裙角打着深深的卷,显得有些寒碜。
唯独那张露出八颗洁白牙齿的嘴一直保持着咧开状态,像是从不为它不再美丽的衣裳感到难过。
女孩昂着头将褐色眼眸里射出的光全部集中在她面前约摸三十岁男人的脸上。
阿婆说,她有妈妈,还有一个哥哥。等阿婆不在的时候,她就可以回家了。
——“阿婆怎么会不在呢?”
记得那一年,她三岁。那个夜晚,屋里并不开灯,却依旧有着伸手见五指的光明。那是因为皎洁月色透过明亮窗户将光线铺满了大半个屋子。而她与阿婆,宛若幸运儿,就那么恰巧得被笼罩在朦胧光晕里。远看,宛若一对其乐融融的仙侣。
阿婆坐在床沿,她跪在身后,边问边将两个小拳头一起一落得施展在阿婆有些微陀的肩背上。
——“傻瓜,人总有老去的那一天。”
——“阿婆,老了就是‘长白头发’的意思吗?”
女孩看见阿婆挽成髻的满头银发在月色中闪着盈盈光泽。
——阿婆怔了怔,随即嘴角浮上笑意,“小丫头真聪明。”
后来,在女孩的眼里,‘老去’不过只是和头发的颜色有关而已。黑与白,她都喜欢。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可值得伤悲。
直到前两天,她才明白,原来大人口中的‘老去’,大多是和生死相关。
阿婆的葬礼很匆忙,也很安静。阿婆不喜欢热闹。男人请来殡葬服务公司帮忙处理事宜。女孩站在一旁,只看见他们来来去去的身影,没有人有空理会她。男人亦是如此。
在此之前,他只是郑重地告诉她,不要乱碰东西,不要到处乱跑,并且让她保证。她点头应允,乖巧得坐在角落的板凳上, 双手拖着下巴。为打发时间,“1,2,3......"得数着眼前凌乱步伐的大腿。
他们把阿婆葬在后山上。周围空荡荡的,一棵树也没有。只有一种草,叫不出名字,但是样子很特别,翠绿色的叶片向内弯着,一眼便可记住。墓地很简单,周围没有用水泥筑起,只是被土填平后的一小块地儿,依稀可见刚才翻动的痕迹。站在石碑前,男人突然说,“阿婆喜欢空。"女孩小心翼翼地偏头看了眼周遭,大抵意会,也不想求证实。那些个办事的陌生人依次离去,除此之外,确切得说,阿婆的葬礼上,只有眼前的男人,还有她。
一阵微风吹过,额角几丝半长不短的碎发戳进她的眼睛,她感到极度不适,遂用手指用力揉搓起来。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模糊的光晕久久不肯散去,在深灰色江面铺下一条波光粼粼的狭长道路,迈向它如同可以抵达天堂一般。
突如其来的一阵大风扫过江面,传来江水拍打岸边石头的声音。
“是的。”
男人蹲下身,一只手捧着女孩的肩,一只手将她的小手从眼睛处拨了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撩开她的眼皮,对着里头轻轻吹了吹。
“我没事。”
男人刮了刮她的鼻子,努力在脸上挂上一丝微笑,那浓密的胡须仍旧掩盖不了他一脸的疲劳。他的头发如干草般盖在头顶,长得完全遮住了耳朵,并且上面尽是灰尘。
“那我就可以见到妈妈,还有哥哥?”女孩充满急切和期盼。
男人点点头。
“太好了,我们可以在一起了。开心,你听到了吗?今天我们要回家了。”女孩对着芭比兴奋道,然后欣喜得转起了圈,长辫子也跟着一上一下地跳动。
这个芭比已经伴随女孩两年了。
当初男人只是在路过的夜市地摊上看到的。他看见它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地板上,一抹笑容晶莹剔透,像一缕春风荡漾他的心头,吹散他一脸的苦闷。
多么熟悉的笑。多么无邪的笑。就像四年前的她一样。
他顺手捏了捏口袋,随即面露一丝苦涩。他咬咬牙关,上前打算磨破嘴皮子,用各种情义说服老板,老板最终答应以半价卖给他。
他将它给她的时候,她一脸惊喜,迅速接过,“芭比!”
紧接着在它脸上猛啄几下。之后,竟郑重其事得从口中迸出一句:“为了表达我对你的谢意,你可以对我提出一个要求。”
“傻瓜。”男人轻轻捏了捏女孩的脸,“对你,我需要有什么要求?”
“你怎么可以对我没有一点要求?”女孩嘟着嘴欲走开。
“呵呵,不高兴了?”男人不免一笑,一下将她拉住抱起,“不过,确实是有一个要求。”
“什么?”
“我要你永远开心。”
“那这个芭比就叫开心吧。”
“开心?”男人轻拧眉头,“为什么?”
“因为开心会永远陪着我。这样我就能满足你的要求了。”
“哈,鬼机灵。”男人轻戳女孩鼻尖,淡淡一笑,“这不算满足我的要求。”
“那我可能满足不了你了。”女孩垂着眉眼,有点扫兴。
“这又为什么?”
“除非…”
“什么?”
“你永远在我身边。”
此时,男人注视女孩手中跟着她一块起伏的芭比,这个年龄固有的率真。他记得当时他并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看着她的脸,将“其实,我一直都在你身边”这句话埋在了心里。
但是现在他仍未将这句话说出口,依旧在心里默念:现在,我就可以永远在你身边了。
想到这,他脸上也泛开了花。只有见到她时,他才会有这样的笑容。
一段时间没见,她又长高了。裙子相对她的身体,就像缩水很严重的残次品。
还好他早已为她买了条新的。
“那妈妈还有哥哥会像你一样爱我吗?”女孩突然停下来,侧着脑袋看向男人,眼里写满认真。
男人嘴角敏感地抽动了一下。沉默良久,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想骗她,也不想让她失望。
记得当初他把她抱回家的时候,她还只是一个襁褓婴儿。女人操着木棍把抱着娃儿的他赶出了家门,还扬言如果把她留下来,就将她乱棍打死。
万般无奈之下才偷偷得托付给对面村子里的林婆婆。只是现在她突然病故了,他只能把她带回家了。
也该是时候了。有些事,早晚都是要面对的。
“你怎么了?为什么不说话?”
“我会保护你。”
男人不知道把她带回家后女人又会有怎样的可怕反应。但是,有他在,任何人休想动她一根头发。
女孩不明白他为什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但仍旧懂事地点点头。
男人起身,牵起女孩的手,走向江边停靠的一艘小船。他一个大步就跨进去了,然后转身将手伸向女孩。
“你觉得我一个人不行吗?”她的话里带气。
男人对她的话感到意外,耸耸肩,不认为自己有何过错。
于是,女孩赌气地跳了过去。因为用力,船身一时晃动不停,一个趔趄直接扑在男人身上,手中芭比不知去向。
他的胸膛如烧红的钢铁,如此坚硬,温暖。
她躺在他身上,为什么胸口的位置,感觉一阵刺痛?
沉默了十五秒。
小大人的世界。
大人的世界。
一动不动,各怀心事。
“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暧昧的念头,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
他一直在与顽敌抗争,并誓死抗争到底。
“你还好吗?”他终于开口。
“当然。”她倔强地起身,冒然抬头对上他的眼,里头透露着些许淡漠。
她想也没想就爬上去对着那眼印了一口。
“你在干什么?”他着实吓了一大跳。一下窜直身体。
“这不是大人与小孩之间最常见的互动吗?”她说得极其自然,并无半点羞涩之意,“这样就好多了。”
然后捡回不远的芭比,落坐在船的一角。
不过亲了一口,至于这么激动吗?可是她像是有什么其它的目的,感觉怪怪的,说不清。
也许她看不惯他眼里的淡漠吧。
她把芭比平躺在并拢的双膝上,握着它的两只手,无心地注视。
其实,她现在不喜欢娃娃。尽管她才六周岁。娃娃是幼稚女孩标配的礼物。她不想加入其中行列。
她的这一完全改变是在前段时间看完热播的西游记以后。
阿婆跟她说,电视里头主要说得是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保护师傅唐僧去西天取经,途中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终取得真经的故事。
“人的一生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只有像他们师徒那样迎难而上,才会取得最终胜利。”
“都要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吗?”她边问边把小手轻轻捶落在阿婆的后背上。
“没有定数。也许比这多,也许比这少。但无论如何,总要做好准备。”
后面她就不再问了。
既然人生是经历磨难的过程,那她可没有孙悟空那样烧不死的厉害徒弟,但如果她早一点强大起来,是不是日后就会越来越厉害呢?
于是,她就开始有自己的小算盘。
但她喜欢他送得任何礼物。
不管什么,只要是他送的。
他并没移动位置,一直在心里默念,假装:这件事其实根本没什么。
很多事,就是你想做做不了不能做不敢做。
她刚才就像一个小妖女。
不过,她说得“这不是大人与小孩之间最常见的互动吗?”,这话也没毛病。
船向江面中央划去,发出汩汩水声,像是为这一美妙锦上添花。
不料夕阳突然晕染了天空, 散发着艳丽的紫红色,笼罩着天地万物。
“今天的天空为什么这样红?”
男人没有回答,因为这样的颜色也让他不由得心悸。
渐渐地,最后一抹紫红终于也被黑暗所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