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得到满足的徐六经又正常地生活了,他大概觉得出国是太遥远的事情,曼丽或许也就是说说而已。只是他没想到的是徐曼丽的动作那么快,半个月后,徐曼丽竟然跟着神侍出国走了。
还带走了老胖和另一个男子。
老胖媳妇堵着六经家的门又哭又骂,俺这是造啥孽了呀,老胖一走,俺们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呀,老的老小的小,都指着俺一个人呀……
徐六经知道老胖家的情况,老胖的爹脑出血不能自理,还有一个九十多的老奶奶需要人照顾,这老胖怎么就能狠下心出去了呢?
六经呆呆地坐在床上,耳边响着老胖媳妇忽高忽低的控诉声,这声音像是一条细钢丝硬往他的耳朵里钻,钻得耳朵生疼。他不愿意捂住耳朵,他需要这种疼痛的刺激,他需要这种疼痛告诉他,他的的确确经历了这世上的悲剧传奇。就像小时候听奶奶讲过的故事,只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是听众,而是故事的主人公。他感觉自己好像没了魂了,曼丽那个女人,到底是离开自己了,难道,这神真的比亲人还重要吗?
终于静了,夜也来了,窗外没有风声。其实六经非常渴望再听到那种风刮起来的呼呼的声音,那样,他就不会觉得这世界没有生机了。
是呀,夜来了,六经坐在黑暗中。小龙啃了个馒头睡了。六经却没有一丝睡意,修炼、勾 引、奉献、出国,这些字眼在他的脑子里打着转转,翻来覆去的,缠得他的心紧紧的,一阵一阵的疼。都怪自己没有提高警惕,好好的媳妇被神拐跑了,可是神在哪呢?她在这世上存在吗?曼丽曾经说过,神是女体,神会设有总部,可是曼丽能接触的只有本地的神侍。神侍出国了,还能找谁去打听去?
徐六经知道,自己只有接受现实了,希望曼丽他们真的在国外享福吧。
之后的徐六经,开始了自己的还账生涯。有空就过去照顾老胖家的两位老人,伺候老胖的父亲吃喝拉撒,刚开始去的时候,他总是被老胖媳妇打出来,后来就只有骂了,再后来……
六
曼丽走的时候,麦苗青青的,麦子收割的季节,六经听到一个消息,隔壁汉源村一个信神的女人,带着自己两个小孩自杀,上天找上帝去了。那家男人因为看不惯女人信神痴迷的样子,到城里打了半个月工,回到家,娘儿仨都死去好多天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汉源村的悲剧从空旷的原野里传进六经的耳朵里,六经站在田埂上,没来由打了个颤,五黄六月,六经的心却像冰一样。
农村人大多好事,到了那女人出殡的日子,附近村的人们都去看稀罕去了,六经也浑浑噩噩的跟在人群里。
按照农村的讲究,凶死的人一般不能正常入葬,可是这母子三个入葬的排场很大,据说是娘家人要求的。三口棺材并着,停放在当院,大的在中间,小的一左一右停在两边。听说那一双儿女,一个八岁,一个六岁。唢呐吹着呜呜啦啦的调子,在人群中间飘来荡去,腔调悠长而苍凉。来看热闹的人,并不像以往叽叽喳喳,议论也是压低了声音,大约是怕打扰了亡灵吧。六经也站在人群中,木然的看着,听着,他很想看看那个男人什么样子,忽然之间老婆孩子都没了,还怎么活。
那个男人一直没出来,直到女人的娘家人来到,才被人搀着出了门。
六经没看到他的眼泪,只看到了他的眼神,或许已经称不上是眼神了,只有眼,没有神,空洞洞的。那人跪在路中间,头抵着地,身体颤抖着。忽然一人冲了过来,一脚就把那男人蹬倒在地上,接二连三的踢了几脚,嘴里高声骂着,天天在外边图省心,这下好了,老婆孩子去了你都不知道……旁边有人拉住了那打人的,六经看那是一个壮汉,也是泪流满面的,眼睛血红,听人说那是女人的哥哥。妹子啊,你咋不想想咱那白发老娘啊,你走了,她老人家几天不下一口饭,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我的傻妹妹……男子嚎哭起来,六经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泪。
到了发殡的时候,三口棺材陆续抬出,后边跟着一两个三四岁的小孩子,身上穿着重孝,据说是那女人的本家孙子辈的。人群随着唢呐流动,六经转了身,一个人,回家去了。好远好远,唢呐声还飘在六经的心里。
渐渐地,村里没了曼丽所在教会的踪迹,据说是被政府打击了。人们恢复了以往正常的生活,脸上又带上了庄稼人特有的憨厚和狡黠。六经想,曼丽会怎么样呢?她跟着的是神侍,大概不会差吧,但愿神是存在的吧,这样,曼丽可以享福,那母子三人也可以进她们理想的国度了。
六经家有个小黑白电视,平时不忙的时候,他会在电视上换着台看。之所以换着台,是因为六经这人对啥都不是很感兴趣,所以老是漫无目的地换来换去,曼丽一走,更是常常发呆。他知道一些消息,还是在大胖家。
大胖的娘虽然有些泼辣,但是人不坏,看着六经是真心实意的帮忙,慢慢也就接受了现实,偶尔还留六经吃饭。
那天,六经去的时候,大胖娘正给公公提裤子。
老胖的爹自老胖走后,病情一日日加重,现在完全不能自理了。大胖娘其实并不胖,这是个瘦小的女人,有时她需要半拖半抱地把公公从床上搬到椅子上,或者是半拉半扛地弄到床上。除了嘴里叨叨几句,对老人伺候得还是尽心的。九十多的老奶奶坐在旁边的土椅子上晒太阳,脸上倒是带着孩童般的笑。她看着孙媳妇,看着不能动弹的儿子,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
六经的心里不由又想起佘曼丽来,是曼丽害了这一家人呀。
六经赶紧过去接过了老胖爹,双臂一伸就把老头抱了起来,然后轻轻放在轮椅上。大胖娘擦了擦眼角,进屋去了。
六经,快来。
大胖娘喊的时候,六经正在院子里拾掇一堆木柴,一身腱子肉明晃晃的,上边淌着汗珠。六经走进门的时候,大胖娘扔过来一条毛巾。快擦擦汗,大胖娘脸上好像闪过一丝红晕,六经忽然发现这个女人挺耐看的。
叫俺干啥?
快看电视。
电视上正在放着一档法制节目,说是某地的邪教极为猖獗,利用各种手段吸引教众,先施小惠取得信任,然后洗脑,让教众奉献钱财。遇到不顺从的,派出教众年轻女弟子色相勾引,甚至是暴力威胁,某便利店老板就是因为不服从而被教众殴打致死。
六经对照着报道,终于明白,曼丽加入的应该就是这个教会。他的女人已经成为教会的公有物。六经想要找到曼丽,狠狠地扇她的耳光,可是自从出国以后,曼丽就像是人间蒸发了。
六经,各人自有各人福,他们在国外是福是祸,那是他们的选择。
你说的对,想着小龙那时候大概也是他们玩的手段,曼丽这个傻娘们……不说了,以后家里有啥活,让大胖去喊俺。
嗯。
七
两年的光阴就在不咸不淡中过去了,如果不是公安局的一个电话,六经咋能跑到首都机场去接曼丽呀。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六经不知道自己心里什么滋味。爱大概是没有了,恨也消淡了,可是她毕竟还是小龙的妈呀。
在返回家乡的路上,大约六七个小时吧,足够六经听完曼丽的故事了。
曼丽出国坐的黑船,神侍大人和她被塞进狭窄的船舱内。十几平方的地方塞了几十个人,人与人几乎脸对脸呼吸。曼丽极力往神侍大人的怀里贴,她觉得那样就可以离其他男人的污浊远一点。神侍大人倒是也搂着曼丽,可是大约过了有一两个小时,神侍就撑不住了,他晕船,呕吐物弄了曼丽一头一脸,那种像是家里的粪坑发酵的味道充斥着整个船舱。曼丽也跟着干呕起来,船舱里的人都嫌弃地怒视他们俩。曼丽忽然就有点疑惑了,神不是万能的么?怎么还用她的子女受这种罪呢?曼丽脱掉了外衣,收拾了污浊,照顾着神侍。
终于,船靠岸了。他们一行几个人遮遮掩掩着,进了一个居民区。一路上,甚至曼丽没能好好看看外国和中国有什么不同,就被要求低头快走地遮掩而行。进了房门,曼丽发现,这个几十平方的房子内至少有十个人,这些人面容惊惧不安。高楼大户在哪呢?曼丽通过窗户,看到远方的确有一座座高楼,比中国的高,比中国的繁华,可是也比中国的陌生。
神侍大人的脸上仿佛也很疑惑。
他问接待的人,神主在什么地方,我们能见到么?
神主?神主当然在国内呀,神主是要拯救国内的姐妹弟兄的,自然是和他们在一起。你们是神主的忠实弟子,现在正是考验你们的时候,从明天开始会有工作给你们,记住,劳作即是奉献,钱财定要上交,神主会保佑你们的。
两年的时间,一切的不可思议,改变了曼丽,老胖也死于急病,神主,一直未出现……直到,被政府接回国。
八
站在村口,曼丽的脚步迟疑了。一路上,六经对她都不冷不热。村里人会怎么看她,儿子小龙什么样了?她环视四周,村子已经和两年前不一样了,楼房竖起来了,道路修起来了,环境更整洁了。只有她,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一脸沧桑。
走吧,小龙在家盼着呢。
嗯,曼丽擦了擦眼角,跟在六经身后进了村。
大约是村里人都知道曼丽要回来的消息吧,街筒子里站的都是人。或许他们已经准备好了许多讽刺挖苦的话要说,一个女人背叛丈夫,抛弃孩子,有什么值得同情的?可是当他们看到曼丽的样子时,很多话都咽了回去。他们都见过曼丽最美的时候,是怎样的生活,把她折磨成这样了呢?这些憨厚的乡里人换上了笑脸,打着招呼,回来了?回来就好。曼丽的心从提到嗓子眼到放回肚里,再到热乎乎的,也就是这一条街的距离。
家门口站着一个孩子,他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肯向前走一步。那是小龙。
曼丽伸出手去,小龙,我是妈妈。
小龙眼里忽然有了泪,却又狠狠地瞪了曼丽一眼,转身跑进屋去了。
孩子小,不懂事,快进去吧。六经说。
不,先不回家,六经,你陪我去大胖家一趟吧。
你?
你看我这大包,里面装的是大胖的骨灰,是我对不起他,总不能让他的魂还留在在异乡他国,我把他带回来了。
好。六经领着曼丽向大胖家走去,身后不知不觉跟上了不少好事的村民。
大胖娘倚在门槛上嗑着瓜子,眼皮都没抬一下。
胖嫂,我,我把老胖的骨灰带回来了。
大胖娘的剥瓜子的手顿了一下,还是慢慢的剥了,填在了嘴里,只是有两行泪也顺着脸颊留了下来。
把他给我吧,家里有老人,就不让你们进来了。大胖娘接过骨灰罐子,转身向院内走去,两个老人在屋檐下晒太阳,九十多的老奶奶和生了病的老胖爹。
这是啥呀?老奶奶挺稀奇。
没啥,老胖让人捎过来的东西,可是有信了啊,以后咱不着急了。大胖娘抱着罐子到屋里去了,屋外,两个老人乐呵呵的。
六经和曼丽呆呆地站着好久……
夜来临了,曼丽看着六经在另一张床上铺着被子,她慢慢地从随身带的小包里掏出两本结婚证。
六经,明天,咱们就去离婚吧。
六经的手一顿,曼丽走后他曾经到处找结婚证,没想到是曼丽带走了。她的心里还有自己么?难道真的想过再接自己和小龙出去?可是……
先睡吧,你也累了。
六经,六经,你让我靠一会吧,这两年我就像是没有根的草,没着没落的,天天想你,想孩子。曼丽嘤嘤地哭了起来。
六经心里一阵阵泛酸,他坐在床上没动,曼丽靠了过来,把头放在了六经的肩上。两个人的影子映在窗上,仿佛是没有了间隙。
睡吧,六经推开曼丽偎过来的身子,夜深了。
六经躺在小龙身旁,窗口已经有晨光透进来,他的眼睛还是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