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竹帘半卷,熹微光芒从半扇窗户涌进来,将书房映的敞亮。香炉里飘起淡淡清香,驱散草药味和血腥气。
“从昨天到现在,本将军也就睡上一个时辰,期间还同索命无常过了几招。所以,寒暄的话就省了,再不睡,我就真要去见阎王了。”高照打了个哈欠,举着额头闭目养神。
“高大哥昨夜辛苦,恕景和冒昧,”明王掏出一张纸展开,“祭酒狡诈,那另有一道火药引线引燃密室,除了当晚搜出那几封残缺的书信,便只有半张熏黄的纸,因被藏在锦盒中未被焚毁。纸上有些名字,我命人誊了一份。我怀疑是螣蛇同党,可惜尽是些外族名字,无法查实在魏身份。刑部连夜审理,李邺只承认窃卖粮草之过,其余一概不认。我左思右想不得法,前来求助。”
“即便证据确凿,他也未必认,何况只是一份查无所查的名单,”高照一副随时能睡过去的模样,“前有隋行,后有张生,这些年他利用国子监向朝中安插不少眼线,完全有可能牺牲自己,保住朝中这些‘蛇’。”
“国子监储尽天下人才,李邺任祭酒十数年,为朝廷选拔的官员不计其数,若经他举荐之人皆为他的心腹,大魏危矣。”
“不至于,”高照沉声道,“后凉人口不足大魏二十数之一,族中出类拔萃者也不会超过官场十数之一。”
“那也不少了。除却禁卫军,三省六部九寺在京官员近千人,十数之一便有百人,足矣翻云覆雨。”明王急道。
“敌在暗,我在明,你欲为之奈何?”高照问。
“他们已经葬送徽州三万士兵性命,更有六万士兵身陷他国。他们窃取大魏百姓的心血残害大魏子民,罪不可赦。若有机会将这群腌臜的臭蛇揪出,必以他们之血祭奠战死将士的亡魂。”
“这些人潜伏在魏多年,不少已娶妻生子。你若要他们的命,那些家眷又该如何处置。”高照睁开眼睛。
“同谋者诛,无辜者赦。”明王道。
“你倒是越来越像陛下了。”高照笑言。
“以前师傅总说我寡断,历练这么多,该有长进了。只是依据名单,大肆盘问朝中官员,势必导致人心惶惶。宵小之辈趁机党同伐异、陷害忠良,更会成为史书上的笑柄,”明王瞪大双眼,“高大哥可有良谋揪出朝中细作。”
“旁的办法倒真有一个,但需陛下协助。陛下若施怀柔之策安抚臣工,我们便是查出细作,又有何用?”
明王正襟言道,“以我对父王的了解,他不会善罢甘休。”
“你别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徽州新败,朝野上下正直用人之际。户部运作瘫了你尚且能顶上,那百人的位置空出来,又该如何。”
“这我倒是不曾想过。”明王迟疑。
“徽州战败、阿渊失踪本挫了晋王的锐气,但后凉作祟无形中给晋王挡下一招。再者,即便没有祭酒一事,陛下也给了晋王治水、将功赎罪的机会,”高照顿了顿,语重心长,“景和,大魏是你父王的大魏,万事莫要擅自做主,此乃为臣之道。”
“我懂了,明日我将与齐相一道,面见父王,呈禀此事。”
“嗯。”高照起身,额头隐隐胀痛,从前打仗,可以两天两夜不睡觉,现在连一天一夜也熬不住,莫名有种上年纪的感觉。岁月催人老啊,高照心中感概。
“高大哥,”明王走到门口,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你希望我继承大魏的江山吗?”
高照没料到景和会有此问,“你怎么想?”
景和摇摇头,影子落在高照身前,“我不喜欢父王的强硬手腕,而晋王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方式我也不喜欢。师兄说,他所希冀的国君是位公正仁爱、以德服人的明君,我觉得我比父王、比晋王兄更有能力成为那样的君主;师兄也还说,他希望天下一家,亲和向善,为官者公明正义,为民者明辨是非。我知道很难,我现在的能力也不足,可是如果我不能帮师兄实现他的愿景,他笔下的蓝图就只是虚无缥缈的桃花源。”
“阿渊知道你的心意,一定会很开心,”高照走上前,再次化作慈爱兄长,拍着明王的肩膀,“等阿渊回来,我们一起实现他的愿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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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一,一夜秋雨送走暖阳,天气转瞬间向冬季飞奔。
菜园子彻底秃了,祝筠将泥土修整一翻,准备来年春天撒上花种子。毕竟是将军亲口说的,只要自己不走,就可以一直在府上做管家。像是得到圣旨傍身似的,祝筠做什么事都很踏实,考虑事情也长远。譬如祝筠觉得将军年纪在那摆着,将军夫人进门是迟早的事。无论哪家小姐大抵都不喜欢府上正园是这么一片菜园子,故而决定要将传说中的花园好生经营回来。
高照坐在前厅喝粥,透过窗户刚好看见祝筠挥汗如雨,“年轻就是恢复的快,我折腾那一宿,现在抬抬手指都疼,他竟还有力气锄地。”
“是你护着他的呗,有话就直说。”周凌夹起嘎嘣脆的咸萝卜嚼起来。
高照顿时露出得意之姿,摇头晃脑道,“我当初捡他的时候,可从没想着他还能救我。你说,这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我怎么听说是张冉把他留下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李骥送人是看在我的面子上。”高照手腕一抬,筷子指向自己。
“我还听说你最初嫌他不干净,赶他走。”周凌面无表情到。
“子虚乌有!”高照疾言纠正。
“我吃饱了。”周凌手背摸了一把嘴,提起剑离开,似乎是半刻不想多待。
“一定是张冉那臭小子在背后乱嚼舌头根子,等我逮着机会一准儿好好收拾他。”高照恶狠狠地咬了一口烧饼。
秋风飒飒,窗户开了,一道黑影随风闪过。
“进来吧。”高照敛了笑意。
“将军,据查此前有四万石粮食以赈灾之名运往后凉,算起来现在应是抵达巴蜀地界。”
“晋王在蜀地,让弟兄们给他个信,他知道该怎么做。”
“领命。”
“外头有什么动静。”
“城门已开,京畿军修整待命,街市正逐步恢复。”
高照点点头,转而又皱起眉头,“以静制动,不像是陛下的做派,难道是齐相?”
“属下不知。还有一事……太傅今日发丧。”
“忠伯伯主持丧仪?”
“是。除祭酒在狱中,其他人皆被圈禁在府上,李府外重兵把守。”
“这样也好,也算是全了老太傅的身后名。”高照感慨。
崇政殿。魏帝簪珠冠冕下不经意间又添了几屡白发。
明王与齐相恭立于殿前。
“昔日襄王与高宗争夺皇位,事败。高宗即位后,有人向高宗献上襄王暗中联络朝中诸臣的书信,高宗胸襟宽广,不但不追究臣工之过,更是将书信当众付之一炬。有过之臣感激涕零,此后朝堂上下一心,开拓盛世之治,传为美谈。”齐相一身大红官袍,衬着朱唇皓齿,倒似个天宫的仙官。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景和怎么看。”
“儿臣以为,两者皆可考量。从严,乃是为无辜殒命将士讨回公道,给不轨小国以警醒;从宽,乃彰显我大魏雄据天下的风范,不计前嫌重用贤才的襟怀。”
“高宗时朝臣两派,终归是为大魏昌盛,骨子里的流血是老祖宗那儿传的,外人终究是外人,”魏帝叹息,“这几年大魏朝堂被凉人渗透得千疮百孔,徽州败军案平淡了结,不仅能保持朝廷的运作,也算给百姓一个交代。
“可是朕不甘,就是因为他们,三万士卒才白白送了命,朕岂敢再信他们。他们拿徽州十万大军断送我魏国国运时,何曾怜悯过那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现在他们坏事做绝,回头来摇尾乞怜,做梦!哪怕是壮士断腕,朕也要彻底清剿这群猪狗不如的孽障。”
“陛下息怒,卑职谨遵王命。”
“父王息怒,儿臣定不遗余力清剿螣蛇党羽。”
魏帝摆摆手,示意二人起身。正此时,大监来报,高将军觐见,便一同宣了进来。
“听华乐说你伤的重,批准你在家将养,这才两天怎么就跑出来了。”魏帝嗔怪。
“多谢陛下挂念,微臣好多了,在府上待不住。”
“你小子,和你爹一个德行,”魏帝笑道,“来的正好,方说道要将后凉潜伏在我朝的螣蛇一党连根拔起,你也来出出主意。”
“齐相可有高见?”高照转向齐时衡。
“高见没有,愚见到有一个。但看高将军这模样,心中也有想法?”齐相反问。
高照揣着胳膊,“是有一个。”
“那不如我们各自写下,届时一同揭开。”齐时衡提议。
“朕看行。常瑾,伺候笔墨。”
魏帝话音刚落,便有两个小太监端着磨盘纸笔分别到了两位官爷面前。二人相视一笑,不暇思索,提起笔,各自行云流水写下两个字。
纸张晾起,正见齐相写的是“药、雨”,高照写的是“药、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