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堡大厅的气氛冷至冰点。
铜蛇吐着舌头挨次看了看三人,遂后将自己硕大的头颅搁在云渊的膝头上,阖起一对熔金双瞳,眼不见,心不烦。
云渊手抚着蛇头,缓缓闭上一双淡白色眼眸,几个心跳后复又睁开,他的语气淡而悠长,
“命名石,我的族人把它视作命运之石,从出生时,这颗沉甸甸的石头便如沉重的命运一般挂在我族人的脖子上。在我之上有两位兄长,大哥被石头赐名为沐剑,从会走路开始他便醉心于耍枪弄棍,日复一日,越发如痴如狂,十岁那年他留下一封书信不辞而别,信中说它跟着一位路过的铸剑师傅走了,他要去修习剑术,可能他以为铸剑和用剑是一码事。二哥被赐名为夕歌,他的歌声能让十里八村的姑娘在一秒钟之内爱上他,他的心愿是让全世界每一只耳朵都能接受他优美歌声的洗礼,所以,后来他也走了…城主之位就这样压在我的肩头上…”他一面说一面轻轻拍了拍蛇头,“起来,腿压麻了。”
铜蛇睁开双眸,张开血盆大口打了个哈欠,而后游转身体又将蛇头挂在云渊身后的椅背上。
云渊双手交替捶着腿,继续说道:“而我的一对双生子,一个被赐名月曜,一个被赐名月泽,光曜其泽,交相辉映,月曜为人直爽果敢,擅交友朋,脾性更像我,月泽安静温和,喜好钻研学术,更适合当一个文士辅佐月曜…”
“可是大人,我在异像中看到的那张脸上没有红色蛇影,圣主已经指明,最佳新城主人选乃是月泽少主。”逐魂不退不让。
月曜与月泽长着一张相似的脸,唯一不同之处在于月曜的右脸颊上有一条类似于蛇影的红色胎记,逐魂怀疑云渊是否因此而将城主之位颁发给月曜。
“圣主从不会给予错误的指示,但圣主的器皿却极有可能看走眼,会错他老人家的意思!”云渊毫不客气地回怼。
逐魂登时瞠圆了双眸,他不信任我!就因为我年纪轻,他就小觑我!怒气霎时间熏红他的脸爬上他的脖子。
语蓉轻身上前,她是个娴静如水的女子。“大人,逐魂先知虽然年幼,却也是出自白门,是圣主择定的先知。”她说话的语气又轻又慢,就像冬日里冻结的河流缓缓流淌。
“我可是圣主择定的城主!”云渊加重语气重申自己的地位,我们整个云乐一族都是圣主择定的铜蛇堡守望者,他在心里强调。“我若扶小子月泽为城主,让月曜情何以堪?都出去吧!此事不必再议!”
“退而求其次之选极有可能带给铜蛇堡难以预料的弯曲和混乱,大人好自为之!”
逐魂撂下此话转身朝门外走去,脚下的皮靴用力在地面上踩踏出愤怒地声音。
“什么?!你说什么次不次的!”云渊冲着他的背影跳脚叫嚣,“我儿才不是什么次品!”
语蓉暂且将城主大人搁置一旁,她快步追了出去,“先知大人请留步!”她叫住逐魂。
“夫人有何吩咐。”男子年轻的嗓音里依旧难掩怒气。
“请大人息怒,城主一向是个倔驴脾气。”语蓉温言安抚。
逐魂不语,刀刻般的脸固执地别向一边,他和自己的双生子一般大,在语蓉的眼里还是个孩子。
“大人,我想知道您在异像中看到了什么?”
“方才在大殿中我已经说过了。”逐魂扫了她一眼,又把脸别向远方,“我求问圣主下一任城主最佳人选是谁,圣主给了我一个画面,画面中是您小儿子的脸。”
语蓉旋至他身前,直视着他的眼睛,仿佛要看穿他隐藏在深处的秘密,“这些我已经知晓了,除此之外呢?”
逐魂用眼神在她脸上打了个问号,“您丈夫把我当白痴,夫人您信的过我?”
“当然。”语蓉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笑容。
逐魂吐出一口浊气,“不瞒夫人,我在异像中还看到,月泽少主怀里抱着一个婴孩,婴孩手里抓着一物,是什么我没有看清楚,还需静待圣主明示。”
听他如此说,语蓉不禁想起长久以来所作的那个梦,于是她试探性地问道:“你认为婴儿手里握的会是何物?”
“我…”逐魂纠结不下,“我想,可能是契约碎片…”
“你是说…补书人?”她眸光闪亮。
“是…三七之期将近,白门早已在异像中预见,在这末世将有六位补书人降世,南地有五,北境唯一,月泽少主怀中所抱的或许就是北境唯一一个补书人。”
“这么说,我儿月泽必定会成为新任城主?”
“并非如此,”逐魂摇首否认,“圣主看透一切,却不操控万事万物,他是黑暗中的光,指引世人前方的路,在一切事情上他给出最佳方案,我们可以选择接受他的指引,也可以拒绝。生而为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使命,位置站对了,人才能将自身的功效发挥至最大,若是站错了,痛苦的不仅是自己,还有别人。”
“我明白了,大人,我会想办法阻止城主大人。”
逐魂望着语蓉款款离去的背影,边摇首边叹气,“一个如水一般柔弱地女子怎能拉得动一头倔驴呢?”
事实确实如此,语蓉夫人伴驴二十多载,从来没将驴头扳正过,这次也一样没有例外。
翌日,宣告月曜少主成为继任城主的文书很快便贴遍了全城。任何人的谏言只会像抽在倔驴身上的皮鞭一样促使他更加快速地朝错误方向狂奔。
鲜花与掌声围绕着月曜,乌云与忧愁缠绕着月泽。
当天傍晚,语蓉驱车赶往恩泽堡,小儿子月泽所住之地。
“母亲…你怎么来了?”月泽从书海中抬起一双郁郁寡欢的黑眼眸,从会说话开始,他就以书为枕,像蚂蚁搬家一样将铜蛇堡地室中的书一本本背到恩泽堡,他将各国城邦都刻进心里绘成一幅世界地图,每一座山川,每一条河流,甚至天上的每一颗星,他都知晓他们的名字。
他会是一个英明的城主,铜蛇虽有一双看透谎言的眼睛,却并非一直精准无误,人的诡诈总有出蛇意料的时候,连瞎子都能看明白,相较于粗线条的月曜,精细的月泽更适合城主之位,为何只有倔驴不懂?
“泽儿,你还好吗?”
“母亲,我…”月泽眸中蒙上一层黯然,“我很伤心…”
语蓉转过书山一角握住他的手,她很想抱抱他,但料定他会红着脸挣脱,他已经十六岁了,不再是她乳在怀中的婴孩。
“母亲,您知道吗?打小我数次做了同一个梦,在梦中我看见自己登上石蛇像站在蛇首之上,白日身旁有彩云围绕,夜晚有明月星辰作伴,我看到万民流离失所从四面八方涌入城中,我看到五蛇从废墟中抬起头来…我知道,我注定不能为自己而活…我有肩负的使命…”
他垂下目光,将面前的书山一一抚过,
“这些年,我跟随文士熟读列国史记、白门卷宗,习练医术、研习战术…我没日没夜拼命去学,只为有朝一日能为铜蛇堡倾尽我一切所能,为什么父亲看不到?哥哥每日只晓得和他那帮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喝酒打猎,想必他连北境河涧诸族都分不清楚,更不消提承受远古咒诅的七隐族,以及消失的踏月与鬼族。哥哥心里装的是林间野味,而我装的却是世间万民,只因我比哥哥晚出生几秒,我就要生不逢时吗?”
语蓉泪目,儿子远比自己想象中承受得更多,“泽儿,你为何要让自己这样的苦,事到如今,母亲能为你做什么呢?”
月泽起身绕到窗前,他纤细高挺的轮廓映照在水晶玻璃上,秋风透窗而入拍打着他额前的碎发,他悠悠出口,似在对着秋风叹息。
“我原以为城主之位注定会是我囊中之物,直到今日错失我才明白,这世间从没有什么平坦大道…母亲…”他转过身,背靠落日余晖,语蓉看不清他的面容,唯有他所说的话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跳进她心里,
“请为我图谋,因为我才是最合适的城主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