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为楼与木梳栉、映射、摧破、淘散。
时间在阳光中流动。
正午。一家三口在栳亱公园旁的豆腐脑店吃饭。近日环境整治,店家不敢把桌凳摆上路,三人坐到最靠门的位置上。卫婉语去隔邻的冰点店取冰粉与西米露,程红展如猛虎般扑咽碗里的羹料。程铁峰坐在父亲的对面,缓缓地舀荡着清白、葱绿、油黄与辛红的小吃。
“爸,吃慢点儿。妈看到又要说。”
隔程红展身后一张桌,也坐着一家三口。他们是浙东人,如今住在杭州。父亲在证券公司上班,母亲是一家中型工厂的销售主管,女儿的年岁略小于程铁峰,将升入杭州一所私立学校的高中部,迎来与先前相比不会有显著变化的高中生活。
“吴诚雄,渠没跳误了?东闾大学在个位置啊?”
“知不道。地图写的,许该样吧。”
“许该许该,渠给老娘虚开!一向个鬼样……”
“哎呀,大将,莫急煞样,慢慢来嘛。个儿一家嘻纳,时衣也长……”
“慢慢来慢慢来。等渠慢来,人都未死嘞!嘻妖风呸嘻!吴汘莹要返校来,你——”
“还早嘛,有四天嘞。渠样三色难看的,大将啊。咪咪在,个儿又是个人场广场,渠后头还有客……”
“就是就是。”
普通话。但仍有浙东语言的尾音在。
“吴汘莹!几个小时手机啦!”
“唉哟姆老大欸,我在查地方。网上说东闾大学有三个校址,个边角落头有一个。”
栳亱公园改建自康熙年起的梅官庙,抗战时是东闾大学与国立云棠艺专的校址之一。不过东闾的主要教学地点在川主寺和小文庙,纪念馆也得往那边去,距离栳亱公园确有一段距离。
一家人争来互去,程铁峰舀着豆腐脑,吃着,看着,听着,思索着。
“喂,幺儿诶。不要管人家。人家高高兴兴吵,你记到也就讨个累,又不需要帮。”
“这按浙东话和四川话、云棠话来说,都可以讲成心焦。”
“啥云棠话么。你好长久都没念过云棠话喽,幺儿诶。”
“这也没什么。以前有些地方还不许在学校里讲方言。”
“那个些是那个些。云棠嘛,你也晓得清楚。就是这样子的。”
“就因为是这样的,我才不说了。”
“哎哟,我的幺儿诶……”
卫婉语回来了。手里提着两碗冰粉与一碗西米露,找前台的老板娘点了小碗的牛肉粉。
“哎哟,我的老婆婆诶,你还真买了冰粉儿啊……人家家头有,不好嚒……”
“这有啥,你一个人吃三碗大黄金,老板看到你都只笑。来,你也拿到,你也拿到。”
“好。谢谢妈。”
“你看看你娃娃,好懂事。你再看看你。只会吃。”
“是是是。是是是。”
很是愉快的两家人。
“喂?“
隔桌的母亲接起了电话。
“嗯。是。我是王曼,请您等一下。”
普通话,干净而利落,便如他踏至户外的动作,使动这语言的听者不必做太多思考。
门外,又是一家人,三人朝东行去,父亲无声地推着轮椅,母亲在和孩子聊天。他们在说和笑,一如今日街道上的一切。
那样的场景会在是每一个同等情形下,于每一次时间流逝中的每一滴时刻,都能蕴藏的一个浅显而明朗的瞬间么?
“当然是不会的。”
程铁峰否定了它。被记录的事实否定了它。
太阳炽热,风声簌簌,车辆驶过,人在来往。
“我们等一下儿去石祝,晚上不回去。家里面还有些剩菜,你也不用现旋。”
“好。”
“我们也和你大伯你小姨说清楚了不找你。”
“好。”
“卫彤瑗不回屋头啊?”
“要接去王佩鹏家里。”
两个一般模样的、同样年纪的人,将在同一个日子,去为不同的死人献上一份凝眸。
人死去,人活着。
程铁峰与父母在停车场分别。“我去一趟书店。”“有钱么?”“有的。我不会买太多。”
掩藏在平凡相貌里的平凡智慧,正于平凡的三线城市老城区街道上行走。城管往来,摊位确是不见。没有了炸锅里黏重的痕渍,不见了叫卖的喧嚣的青油烟。签串没了,土豆没了,烘饺的余味仍残驻在推车常在的隅落,年轻人拿着奶茶、烧仙草、章鱼烧、可丽饼或别的外乡的、精致的、泛拂的食物。
它们选择了云棠,云棠吞咽了它们。它们只是食物,而云棠却不独是。
那边还有几家包装精致的本地食物。鸡丝春卷,琉璃烧麦,玉食糕,荦州凉粉……
“荦国味道。”
皆是如此。
走一会儿,便到了梅侯渠边。
“独驻梅渠畔,风烟老岁年。”
不远处是平洛江,是赴夕洲。“洛浦微波,独驻惊鸿。”其实那旧名是凫舄洲,诨名鞋子洲,以赴夕“美饰”,又是一番味道。
“荦国味道。”
水流并非不变。它们在流动,在交换,在升腾与沉降,在涌淌与逝去。
它们在活着。
那个人说过:
“所谓槐安檀萝,不过南柯曲隅,树下蚁聚。黄粱梦枕,八十二秒,此生便尽,不论南北东西。”
树。参天巨木。世界的根芽、地脉、藤蔓、节干与顶蓬。草木、鸟兽、游虫、果花,活在树上,活在树里,活在树的身下,树的根枝旁,侵蚀着树,为树纠缠,吸纳着,逃避着,依存着,积滞着。飞鸟飞不出遮蔽天空的穹冠,蛀虫蠹不尽伤刻与生长并狂的木骨。
它们在凝固,在受制。藤桠的教条指导着它们,增长的圈层将它们的行迹刻于既定的圆弧。
“然蚁穴综错,树木槃殷。区区一个槐安,便足能叫人迷离难思,一世困陷。人生之短,短之于衮衮星河,人生之长,可是长在你的脑与心上。”
“我们这儿没有这样一位讲书的女先生。”
他是谁?
“乌有子虚,吹捧吵嚷。事楚便楚,效齐便齐。”
他看不见,却又看得见。听不清,却又听了遍。
“追亡逐北,奔星取月。桃木作杖,江河灌杯。”
荦国海棠,树荫之邦。也不独是此地。满目望去,何处不是牵扯,何处不见枝叶、虫实、脆弱与荫蔽。
“下次到这儿吗?那我不知道。小同学,老太太我呀,是不懂得停下来的。”
像是冬日般凌厉,发丝若裹掖了阴沉与雾霾的黯雪。
“看你这样喜欢,我送你一个小玩意儿。”
一枝通体乳白色的钢笔,柄上有几点状如浆果的亮红。
“记历、书写这个世界,歌唱它,嘲讽它,对抗它,拥抱它。”
程铁峰记得一切。程铁峰不能遗忘。
“如果你确实不能忘记那些事情,就把它们写出来,唱出来,自言自语、自说自话也行。”
程铁峰的情感往往淡薄,可一旦倾泻,却从来不会自抑。此时此刻,中元的晴朗的夏日,在热闹的老城街头,他又因对那半似梦境的旧回忆而哭泣,也不顾行人的眼盼,不闻鸣笛与吆喝的呼声。
书店到了,与最是熟悉的人们招呼,站定,选好,取下,放在收银柜旁,享受折扣,掏出钱包,取出对应的数目。乳白色的钢笔亦随钱包被拿出,这是程铁峰自那日后,几乎从不离身,却也一次未用的意符。
“店里有记事本吧。”
“算是有喔,看你用来做啥。都是些很文艺很贵、没得什么花样的本子。”
“‘记下线索,找寻答案,叩问树的髓府,叫它的血液与它的生命,重现它犷厉而温柔的奔流。’”
“啥啊子啊?”
“某人的文章。没什么。给我一本厚一点的就好。”
“好的。”
牛皮本被取下,被交付,被拆封,被装捡。
“你看过郑茂楚、贾鸣秋和石涛浔的戏吗?”
“贾鸣秋石涛浔最近才刚到学校里头过,上课个选修,也讲过郑茂楚的本子。”
“你觉得怎么样?”
梅侯渠的流水声为街道的行声隐丧,气味因落差而稀薄,唯剩下色彩的污浊,明晰无情地,恋留在喧闹的尘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