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一生真伪复谁知（下）
上回说到，霍青知道了肖亮的真实姓名、身份，也知道了龙飞云、肖亮背后，所隐藏的强大势力：长公主李秀凝。龙飞云要将霍青收为学生，欲将一生所学，对其倾囊相授，霍青却向他问出了一个纠结已久的问题：你到底是怎么从蓝鹰人手中活下来的。龙飞云则向他说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真相：是罗伯特·爱德华主动放了他，因为在罗伯特·爱德华看来，放了龙飞云，比杀了他，更有意义。一道电光闪过，霍青看清了龙飞云的脸，那张从容平静的面孔，不知何时变得惨白凄然。于是，就在这个电闪雷鸣的雨夜，四十年前那桩公案的真相，就此揭开……
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七十岁的龙飞云，向二十岁的霍青，开始讲述四十年前，那场历史谜案的真相；
令霍青始料未及的是，接下来他听到的一切，远比他预想的，更加震人心魄：
打着白旗、验明正身的龙飞云，顺利进入蓝鹰军营，见到了蓝鹰军最高统帅——罗伯特·爱德华公爵。
对龙飞云的到来，罗伯特·爱德华没有掩饰他的惊讶：
“龙飞云将军，赤龙帝国最优秀的将领，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种情况下见面。
可惜我们各为其主，不然我真的很想，向你请教一下，你那高超的指挥艺术。”
身在敌营，强敌环伺，龙飞云表现出了一军统帅该有的镇定：
“公爵先生，你谦虚了，你今天的战术安排非常成功，我输了，尽管不甘心，但今天这一战的胜利者，是你。”
罗伯特·爱德华哈哈大笑，鼓了鼓掌：
“龙飞云就是龙飞云，虚怀若谷，襟怀坦荡。
你也谦虚了，这次只能算是打了个平手，加上之前的交手记录，我仍然是你的手下败将。”
龙飞云摆了摆手：
“好了，咱们就别继续客气下去了。
我们赤龙人有句话说得好，叫一将功成万骨枯。
如果继续打下去，只会牺牲更多双方将士的生命，所以，我今天是为了和平而来。”
罗伯特·爱德华公爵也笑了，脸上明显是怀疑的表情：
“我的部下告诉我了，你是来向我们投降的。不过，我对此实在难以相信。”
龙飞云点了点头，展示了一下他的幽默：
“你不必怀疑你的耳朵。
因为，我的嘴巴没出问题，你的下属耳朵也很健康，所以我们之间的信息传递，没有出现任何差错。”
罗伯特·爱德华没再说话，饶有兴趣，注视龙飞云；
龙飞云也注视罗伯特·爱德华。
两人不动声色，静静对视了一会儿，罗伯特·爱德华先打破沉默：
“龙飞云将军，不好意思，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就算今天我们占了点便宜，但你觉得我会是一个初得小胜，就得意忘形、智商下降的傻瓜吗？”
龙飞云笑了笑，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看桌上水果，拿起一个苹果咬了一口，嚼得满嘴汁水横流：
“你怀疑我的诚意？”
罗伯特·爱德华拿起一颗葡萄塞进嘴里，嚼了嚼，连核带皮，一起咽了下去：
“在你们眼中，我不是个好人，但别拿我当傻瓜。
你的军队主力尚存，足以再战，此时投降？
拜托，这样的理由，实在不足以说服我。”
龙飞云也拿起了一颗葡萄吃，细细品尝果肉，却没忘了把果皮和核吐出来，似乎在向罗伯特·爱德华示范正确吃法：
“那你觉得，我到这儿，是干嘛的？
我亲自来到你的军营之中，就是为了和你喝喝酒、吃吃水果、聊聊天，再来一番商业互吹？
我还不至于这么无聊吧。”
看来，罗伯特·爱德华似乎是被这句话打动了，他没再理睬那串葡萄，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
“呵呵……好吧，那我就姑且相信你的诚意，说吧，你投降的条件是什么？”
龙飞云拿起餐巾，擦了擦手上果汁和水渍：
“第一，双方停战；
第二，交换俘虏；
第三，蓝鹰帝国向赤龙帝国称臣；
第四，赤龙帝国每年向蓝鹰帝国，赐赏白银五十万两。”
话音未落，罗伯特·爱德华笑了；
当然，笑的不仅仅是他，大帐中所有蓝鹰将领都笑了，前仰后合、捧腹不止……
罗伯特·爱德华突然抽出一把骑士剑，顶上了龙飞云的胸口：
“你知道吗，龙飞云将军，在我们国家，有一个节日，叫愚人节。在这一天，无论怎样整蛊别人，别人都不能生气，所以这是个欢乐的节日。
我感谢你，给我讲了一个很有趣的笑话，不过，很遗憾的是，今天不是愚人节，所以，你的笑话，令我觉得很好笑，但也令我很愤怒。
我们向赤龙帝国称臣？你这是来投降，还是来劝降？你拿我当傻子吗？”
龙飞云扫了一眼，顶在胸口的剑尖，指尖轻轻抚摸了一下骑士剑的剑刃，点了点头：
“淬炼技术不错，结构严谨，长短适宜，是一把不错的剑。能造出如此优秀长剑的民族，会是傻子吗？”
他抬起头来，迎上了罗伯特·爱德华满是杀气的眼神：
“公爵先生，你应该也知道，战争是政治的继续，当一方发现，战争所付出的代价，已远远超出发动战争时的动机时，双方就会出现媾和。
仗打到现在，计较于谁胜谁败，无异于争论一个针头上可以站几个天使，沉浸于此等文字游戏，有什么意义吗？
据我所知，蓝鹰帝国最崇尚的是实用主义，向来注重实际利益。
我想请问的是，你是希望纠结于胜败之争，继续这场战争，双方最终拼个你死我活？
还是考虑一下，如何在媾和中，多为蓝鹰帝国争取一点实际利益？
所以，你不觉得这个条件很公平吗？
赤龙帝国赢了面子，而你们赢了里子，将获得每年五十万两白银的实惠。”
对视中，罗比特·爱德华的眼神松动了，脸上露出了犹豫之色，收剑入鞘，朝龙飞云做出了一个抱歉表情：
“每年五十万两白银，的确是笔不小的数目。
不好意思，龙飞云将军，此事事关重大，请容我考虑一下如何？”
龙飞云点点头：“我能理解，不过，在你和下属们商量出结果之前，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可否成全？”
罗伯特·爱德华一愣：“但讲无妨。”
龙飞云指了指桌上水果：
“你们蓝鹰帝国的水果非常好吃，很甜，水分也足，不知可不可以再给我来一盘，在你们讨论的时候，我也好尽情品尝。”
罗伯特·爱德华不禁哈哈大笑，朝侍从们做了一个手势，转身走出军帐；
侍从们听话地给龙飞云，端上了一大盘新鲜水果。
帐中安静下来，龙飞云深吸口气，竖起耳朵，仔细倾听外面动静，令他失望的是，什么声音也没有；
他耸了耸肩膀，拿起了一串葡萄。
葡萄不错，是正宗水晶葡萄，颗粒饱满，富有弹性，色泽橙黄；
龙飞云拿起一颗，塞进口中，果肉清爽、果汁丰富、甘甜爽口，的确好吃。
他闭上眼睛，慢慢品尝，心中明白：
如果计划顺利，得知上当的蓝鹰人，会把他撕成碎片，这将是他此生所能吃到的，最后一串葡萄……
龙飞云的诈降计，成功了。
马原率领龙武卒敢死队，趁夜色掩护，偷偷绕过蓝鹰军正面防守阵地，潜伏到其营地附近，发动突然袭击，四处放火，先烧粮草，后烧营帐；
白龙军团、金龙军团，见蓝鹰军中火起，亦迅速发动攻击……
龙飞云亲自来投降，当消息传播开来时，蓝鹰军皆呼万岁，均相信战争即将结束，他们可以回家了；
罗伯特·爱德华公爵严令军队警戒，不得松懈，但士兵们经过了一天惨烈战斗，本就需要休整；
得到如此利好消息，精神还是松弛下来，疲惫、瞌睡不可阻挡奔涌而来，不少士兵倒地便睡，鼾声大作……
此等状况之下，面对赤龙军偷袭，蓝鹰士兵们从睡梦中惊醒，仓促应对，匆忙应战，伤亡很大；
也有少数部队立刻组织反击，怎奈大势已去，零星反抗，些微火星，很快被赤龙军队一一压制……
一叶知秋，见微知著，识时务者为俊杰，罗伯特·爱德华公爵毕竟也是一代名将；
当营中火起之时，他明白，上当了；
他费尽心机、耗尽心力，精心布置的绝龙谷防线，在龙飞云的诈降计面前，彻底崩溃了！
罗伯特·爱德华第一反应，是愤怒，愤怒于对手，居然会使用如此卑鄙的计谋，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
战争不排斥诡诈，既然对手可以得逞，只能说明自己学艺不精。
不利逆境面前，罗伯特·爱德华公爵显示出了一代名将的水准，他对局势做出了清醒分析：
大势已去，无可挽回，这场战争，我们输了。
随即做出了一个冷酷的决定：马上放弃部队，全速撤退。
撤退之前，罗伯特·爱德华公爵回到军帐之中，与龙飞云进行了最后简短对话：
罗伯特·爱德华：“你赢了，我应该为你鼓掌，这一招太漂亮了。”
龙飞云：“谢谢。”
罗伯特·爱德华：“我真没想到，你居然会为了胜利，不惜以身犯险，我不情愿，却不得不为你的勇气和决心喝彩。”
龙飞云：“我是一名军人，军人唯一追求的目标，就是不择手段赢得胜利。只要能够胜利，我个人生死荣辱，算不得什么。”
罗伯特·爱德华：“你是不是以为，我会杀了你？”
龙飞云：“难道你不会吗？”
罗伯特·爱德华（笑）：
“你错了，我不会杀你。
像你这样的军人，对于一个国家而言，是宝贵财富。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你会成为赤龙帝国的英雄，成为赤龙帝国的精神图腾；
赤龙帝国民众们，会将你的事迹，记入书中，编成故事，写进诗歌，放入歌谣，世世代代，歌颂赞誉。
你为了胜利，不惜牺牲一切的精神，也将被赤龙帝国子民们，永远传颂，生生不息；
每一代赤龙人，都会崇拜你、喜欢你，将你视为他们的精神偶像，使你追求胜利的精神火种，薪火相传，永不熄灭。
可是，如果我不杀你呢？
呵呵，你的国家、民众，又会怎么看待你？
他们能否接受一个有瑕疵的英雄？
能否接受一场不择手段的胜利？
对死去的英雄，他们可以选择宽容以对；
而对活着的英雄，他们更喜欢求全责备；
这就是人性，喜欢追求一种畸形的纯洁。
所以，如果你活着，你会被他们看作这场战争胜利的污点，犹如一道美味大餐上的老鼠屎；
你的国家、你的人民，会永远唾弃你，认为你是叛徒、叛国者。
支持你的人，会因为你受到了不公正对待，对这个国家和民族，灰心失望；
唾弃你的人，则会对你的一切，不屑一顾；
你那为了胜利而不惜牺牲一切的宝贵精神，会像废纸一样，被他们轻易丢弃。
最终，你的国家、民众，会在胜利、和平中贪于享乐、腐化堕落。
而我们蓝鹰帝国，将会在战败中，卧薪尝胆、奋发图强；
到那时，这场战争，将重新开局！
所以，我为什么要杀你呢，放了你，比杀了你，更有意义。”
原来如此！
泪水夺眶而出，顺颊而下，霍青难以抑制难过痛苦心情，借着时不时划过天空的闪电，将同情目光投向了龙飞云：
尘满面，鬓如霜，一身脏衣，双腿残疾。
正如罗伯特·爱德华所说：
蓝鹰人，放过了他；而赤龙人，却陷害他、咒骂他，甚至想毁灭他；
龙飞云，为了这个国家和民族的胜利，几乎牺牲了一切，得到结果却如此讽刺。
霍青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对龙飞云说什么，想安慰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民族大义、精忠报国？
这些冠冕堂皇大道理，在遍体鳞伤的龙飞云面前，在饱受冤屈、受尽自己人折磨的龙飞云面前，一切都如此苍白无力。
为他鸣不平？
四十年岁月沧桑，龙飞云讲述冤情之时，早已没有了滔天恨意，剩下的是晚霞般平静；
面对这番淡然与冷静，一切义愤填膺、愤愤不平，既不搭调，也显得虚假。
霍青心中，最强烈的感情，是同情。
面对精神偶像，面对这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他充满同情，真诚的、善意的同情；
他很想对龙飞云表达这一切，但还是犹豫了……
龙飞云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他风烛残年、衣衫褴褛、残躯难立，但眼神中时不时闪出的锋芒、平淡冷静的语气、笔直挺立的腰杆，都在展示着昔者一代军神的骄傲和自尊……
霍青沉默许久，终于选择了一个，他自己认为最合适的方式，来表达对龙飞云的崇敬；
他俯下身来，朝龙飞云双膝跪倒，深深行了一礼。
他待人恭敬，礼数周到，这一次，是彻底发自内心，拜倒在龙飞云面前：
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那么龙飞云将军，请接受我最真诚的下拜。
第一拜，感谢您为这个国家、民族做出的牺牲与功绩，使我们能够享受多年的和平；
第二拜，为赤龙人让您多年来所蒙受的冤屈，让您家人所承受的痛苦和灾难，深表歉意；
第三拜，尽管您一直说，您不看好我，但是您将书房交给了我，并要收我为徒，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龙飞云默默承受了他的下拜：“谢谢你。”
他口气很轻，声音很淡，雷雨交加的环境中，若不仔细聆听，很容易错过。
接下来，龙飞云讲述了后来发生的事情：
下狱之后，以沈介溪、肇梅村为代表的老贵族们，不断上书，请求太宗李世政，处死龙飞云；
可李世政的最终判决，是终身监禁。
其中缘由，龙飞云心知肚明：
李世政留下了马原，想借此来安抚新军，但又担心马原拥兵自重、威高震主；
所以，李世政大力扶持金龙军团之时，再留他一命，好借此安抚马原，令其忠心效命……
跳丸日月、石火光阴，龙飞云在牢里度过了三十七年的光阴；
太宗皇帝李世政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不知是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派人找了个替死鬼，塞进牢中，顶替龙飞云；
又把龙飞云暗中释放，但释放的代价是：给龙飞云施以了膑刑，剔除掉他的膝盖骨，使之成为残废。
出狱之后，龙飞云的恩师姚昭，派人将他接入军事大学之中，暗中安排在图书馆中。
随着李世政、姚昭先后离世，肇梅村成为军事大学的新任校长，他绝对不会想到，昔日政敌，就在老图书馆中；
他更没有想到，通过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处罚，竟亲手促成了霍青与龙飞云的相遇。
姚昭死后，一个年轻英俊的太监，接手了对龙飞云的照顾，他就是公主府总管：梁吉。
讲到这里，一切皆已不言自明。
梁吉，又是梁吉，再想起有过一面之识、待人亲和的长公主李秀凝，霍青深吸了口气，他明白：
不知不觉中，自己被卷入了一场皇室权力之争。
窗外，雷还在打，雨一直下，房中再次陷入了沉默。
龙飞云看着心事重重的霍青：
“好了，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该你回答我了，你愿意做我的学生吗？”
事实证明，真相往往都是残酷的，面对着龙飞云的提问，霍青会做出怎样的回答呢？
他是否还能坚持那个将军的梦想呢？
他接下来将作出怎样的选择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第八十五章《行人莫问当年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