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设:凤栖桐是梧桐的一种,和普通梧桐不一样。《闻见录》里“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和《魏书·王传》“凤凰非梧桐不栖”里的梧桐指的都是普通梧桐。凤栖桐的灵可以燃烧召唤凤凰这个设定由此得到灵感,作者胡思乱想来的,随便看看就好,不必较真。
“哥哥,你又要出门了吗?”我趴在哥哥房间的窗上,看着哥哥将简单的衣物放进随身小藤箱,将桌上的笔墨书卷收拾干净,将姐姐的画像小心翼翼地取下、卷起、锁紧柜里 。
哥哥朝我一笑:“是呀桐笙,哥哥去一位朋友家取样东西。哥哥和王姨说过了,这几日你去王姨家住。”
“可以带上我吗,我会乖乖的不闹事。”
“桐笙这几日乖乖在王姨家,过几天我给你带朝春楼的杏仁酥好不好?”哥哥将我从窗上抱进他的房间,一只手轻轻揉着我的脑袋,将装满碎银的荷包塞进我手里,眼神里满是温柔。哥哥的眼睛是我见过最漂亮的眼睛,明亮闪烁,温柔时像泛着水纹的春池,但更多时候是像深不见底的古潭。
我直直地看着他,他的眼神温柔幽深,如水覆盖着我。看呐,又是这番对话,又是这个眼神,每当我想跟着他做些什么,他总是如此搪塞我,不打我不骂我,却用这般眼神将我所有的欲望击退。一瞬间,我的委屈和怒气如野火蔓延。我狠狠地扔掉手中的荷包,眼眶蓄满泪水:“不好!”
哥哥无奈叹气,把荷包捡起来塞进我的衣兜里,抱起我,说道:“桐笙,路途遥远,哥哥不想让你吃苦。况且路上贼人众多,一有不慎伤了我们可爱的小桐笙就不好了。乖,听哥哥的话,过几天我就回来了。”
我一言不发,倔强地盯着他。
“那哥哥回来的时候还给你带城北那家萃钰的麻糍和桂花糕好不好?下月初集市我们也去逛一逛。”
“好吧。”并非我不够坚定,实在是朝春楼的杏仁酥和萃钰斋的桂花糕太有诱惑力,要知道这两家酒楼一家城南一家城北,能同时吃到它们可是机会难得啊。
王姨家在不远的小巷里,青砖石街,墨瓦低檐。巷口有一棵秤锤树,如今初夏盛花,花白如雪。王姨早年丧夫,靠着丈夫留下的铺子和一门做酥糖的手艺将一对姐弟拉扯大。姐姐王文娇去年及笄,弟弟王至昇与我同年,虚龄十四,他从小吃甜多了,长的胖些,我便整日叫他“王小胖”。众人都知道我们仨平日里玩的极好,有时哥哥不在我就宿在他们家。
可是啊,我讨厌王文娇,她去年及笄却迟迟不愿婚配,整天跑去我家借着找我的借口看我哥哥,明眼人都能看出她喜欢我哥哥,平日里这样那样献媚又含羞的表现,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哥哥这么温文儒雅玉树临风的一个美男子,怎是她能肖想的来的!
“小笙啊,你说你哥哥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对婚配这么不上心呢。虽说对老家的未婚妻念念不忘,这么多年了,你们也不回去,这也该放下了吧。按我说啊,你们就应该在这里安定下来,娶个媳妇嫁个人,安安稳稳地过一生。你不会女工不要紧,可以跟着你王姨学酥糖,你哥哥是个读书人,要是能上京考个功名,光宗耀祖多好,就是不知道你哥哥愿不愿意回去……”
我一边帮王姨用油纸包着一块块酥糖,一边无奈地听着她絮絮叨叨。
我与哥哥许亭瞳四年前迁来这云阴郡,对外说是迁来,实际上我们是逃难来的。四年前,我们被京都的仇家追杀,我在逃亡途中摔下马车,且连日高烧不退,烧坏脑子失了记忆,是哥哥不离不弃,背着我千辛万苦从京都逃到了云阴,在一处宅子安了下来,听哥哥说,这是他一位故人的老宅,后继无人便留给了哥哥,是有地契屋契的,不怕他人诟病。此处本已有人家占据,哥哥那时拿出屋契与人争辩,赶跑了那户人家。我那时从王姨处听到这消息,脸都要笑僵,想来哥哥并非完全没有脾气,与我这火爆脾性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相似。
自安定下来,虽我们初来乍到,但哥哥出门采办物品时总被小姑娘调笑跟随,加上我身子好了之后经常跟着一群小孩到处疯玩,不闹出几句骂声决不罢休,久而久之,我们也与邻居熟悉起来。刚开始总有人上门想议亲,媒婆把门槛都要磨出一个凹槽来,我躲在屏风后听哥哥回绝她们:“在下不才,何德何能迎娶贵小姐。在下不远万里迁来云阴,一无显赫的家世名声,二无金银财宝,三无一技傍身,空有一腹学问,只会写些字画换了银钱够我兄妹二人活口,实在高攀不起。再者,在下在老家有一个未婚妻等着我回去,我们二人两情相悦,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实在是对不住了,请回吧。”
那媒婆听着哥哥那自谦的话本来还想极力劝说,听到那未婚妻的话便熄了心思,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纵是那未成的姻缘也是不能毁的,做媒人的这点祖宗传下的道德一定要遵守,不能坏了规矩。
住几年下来,郡中人见我们并没有回去的意愿,又重新燃起了心思。我知道,她们是觉得哥哥那老家的未婚妻或许是个幌子,又或许哥哥不打算回老家娶她,算算时间,那位姑娘也许已经嫁人了呢。那都是她们胡乱猜测。当人们四肢闲下来时,嘴皮子总不能闲下来,谣言便如瘟疫般滋生横散。
但我清楚,哥哥确有心上人,那女子的画像日日夜夜挂在哥哥的房中,他甚至挂的高高的不让我碰。那女子明眸皓齿,双瞳剪水,姿态婀娜,亭亭玉立,一副大家闺秀的模样,笑起来如春风拂面,跟哥哥一样给人十分温柔谦逊的感觉。当看到这幅画像的时候,我的心里毫无意外。哥哥的未婚妻就应该像他一样温柔,绝不能像王文娇那般玩输了耍赖撒泼,不顾体面,更主要是王文娇总是和王小胖一起合伙欺负我,可狠了,我绝不能让这样的人做我的嫂嫂。
可是,我这么顽劣的一个人,嫂嫂见了我不喜我,哥哥不要我了,我该怎么办?
我日日夜夜思考着这个问题,想尽一切办法从哥哥嘴里打探这位未来嫂嫂的消息,可是一旦我谈到她,哥哥便沉默不语。他只告诉我,我应该叫她姐姐而非嫂嫂,还有,这位姐姐姓谢。
我们宅子的牌匾便写着“谢宅”,难不成哥哥的故人是画上的姐姐?可转念一想,姐姐在哥哥老家涧河郡呀,什么后继无人的完全不贴切,也许只是重姓吧。
这时,王文娇突然从铺子外窜进来:“娘,我送完了。”说罢拿起桌上的水杯狠狠地灌下去,活活吓我一跳。紧接着,王小胖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扶着膝盖大喘气,看到我时眼神透出一丝惊喜。
王姨十分平静,看到王文娇那模样,笑着说:“慢些,没有一点大姑娘的样!”
王家的两个小孩每日早晨都会逐家逐户给定了酥糖的人家送当日新做的酥糖,整个良平镇的人都认识他们,有时我会跟着他们一起满镇跑送酥糖,于是满镇的人我也几乎认了个遍。
王文娇喘过气来,说:“许公子这么早就出门了吗?”
听,许公子,叫的多么好听。我白了她一眼:“怎么?舍不得啊,舍不得去追啊,娇娇。”
王文娇的脸一下子红上加红,憋得说不出话来,我内心因为哥哥把我留下的不爽和郁闷瞬间消散了不少。果然,我的快乐源泉就是怼天怼地怼王文娇。
王文娇虽然名字里有个娇字,可她最讨厌别人叫她娇娇,那帮坏男孩总在她面前嘲讽她哪有娇气的模样,说她凶的像一只母老虎。说来她也无奈,王家是传字辈的,到她这一辈,男孩的字是“昇”,女孩的字是“娇”。这我还特意去问过哥哥,哥哥说我们家没有这样的传统。他说:“我小时候没有名字,后来才取的。”
哥哥的名亭瞳,意为初出的太阳。有赋曰:“日出东方,水满池塘,以涸冱之寒质,承亭瞳之晓光。”而我桐笙,则是取自“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哥哥人如其名,光艳夺目,我却毁了这么个诗意的名字。
“快来帮我包糖吧,磨磨唧唧什么呢。”王姨适时发话了,王文娇和小胖围坐下来与我们一块包酥糖,王姨却又唠叨起王文娇的婚事。王文娇脸色变得不耐烦,但碍于自己母亲顶嘴起来更唠叨的性格不得不忍下来。看着我的对头做了挨训事业的接班人,我不禁爽得偷笑。
几天的时光过得很快,我和王文娇、小胖打打闹闹,有时跟着外面的孩子跑,每次王姨看着我们犯事都气得头疼,但她不说我,只会说王文娇和小胖,骂他俩把我带坏了,我总站在王姨身后朝他们做鬼脸,就喜欢看他们看不惯我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我就是仗着王姨喜爱我而肆无忌惮。
那天晚上我们吃着饭,王姨还在厨房忙活,让我们先吃。我与王文娇激烈地抢着盘里最大的肉,可我筷子一下夹不稳,肉被她抢去了,我气急,但看在小胖把他的肉夹到我碗里的份上,我忍。
我狠狠地扒拉一口饭,突然王文娇真的变得文娇起来,捧起碗低头小口小口地吃着。我转身,惊喜地看到了风尘仆仆的哥哥,放下碗冲他跑去,一下抱住他,开心地说:“哥哥你回来啦!”
哥哥揉着我的头,笑着说:“这几天小笙乖不乖,有没有听王姨的话?”
“当然,我很乖的。”我看着哥哥疲惫的双眼,心疼不已,可是当我看到哥哥手上仍然只提着他那小藤箱的时候,委屈突然涌上来。我仰起头问:“哥哥,我的杏仁酥和桂花糕呢?”
“对不起桐笙,日后我再买给你可好?”
这时王姨从厨房出来,哥哥牵着我向她道谢,不顾她留我们吃饭的意愿,道一声辞便拉着我走出铺子,徒留身后王姨的喊声。
我低头被他拉着走,委屈又不敢发声,我印象中的哥哥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强硬地将我从王姨家接走,他甚至不让我吃完饭!我的红烧肉还没吃完呢,也没有杏仁酥桂花糕。酸气在心底发酵,眼泪啪嗒啪嗒地掉,我突然就不想他回来了。
走了一会,我们回到了家。哥哥打开门后便径直走入他的房中,留我在院中不知所措。我委屈更甚,放声哭起来。他急匆匆跑出来安抚我,哄我先回房去,说他有急事要忙。我透过泪水茫然地看着他,他满脸憔悴,言辞也不似从前温柔,我顺从地跟着他走回我的房间,他说:“桐笙,你今晚要乖,待在房间不要出来好吗?小笙不任性,哥哥就带你去吃好吃的。”
“好。”我知道的,这时候我不能给哥哥添麻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我坐在窗前捣鼓着今天捡来的石子,忽然看到哥哥快步走了出去,只留我一人在家中。哥哥一定是遇到什么事吧,哥哥从未失态,今日却如此反常,我要听话,留在房中,不能无理取闹。
天边完全失了光泽,最后一丝橙蓝被抹平,油灯的火焰跳跃闪烁,让我想起了传闻在刀尖上轻盈善舞的舞女。在刀尖上跳舞,那得多疼。我转身看向窗外,手中玩弄着项上的玉佩,院中高大的梧桐树在月光照耀下轻摇。这棵梧桐不似寻常梧桐,它不但枝叶稀少,叶子顶端还透着一丝暗红,我每次触摸它都会有一种被温暖拥抱着的感觉,亲切自然,如甘霖,如冬日揣着的暖炉。哥哥告诉我它被砍去过,又被哥哥扛回来安了上去,希望它能重新生长出枝叶,继续它那蓬勃的生命。它也不负众望,去年初春开始抽了不少新枝,不亏我俩好好养着它,如今也有着百年老树该有的模样。
不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呢?好想王姨啊,她会做好多好吃的,王文娇与我吵架也好,反正小胖都会护着我,今晚的肉还没吃完呢,早知哥哥来接我,我不和王文娇抢,早些吃完饭多好,想和王姨一起睡,王姨身上有甜甜的味道……
思绪在如水的月光中流淌,我担心哥哥深夜不回的安危,却逐渐被睡意笼罩,迷糊中走到床前倒头就睡。
“桐笙,桐笙……”我强撑起眼皮子,只见哥哥着急的脸庞,“桐笙,快起床收拾一下,我们出去。”
我揉着眼睛,不明所以,突然被哥哥用力抓住肩膀,我一下清醒了,他一脸严肃地看着我说:“桐笙,你听我说,我们之前的仇家追过来了,我们必须马上走知道吗!快起来,我们要走了。”
我心里慌乱,四年前那股没有记忆却根深蒂固的疼痛似乎重新席卷全身,就像将我拦腰折断,疼得我浑身颤抖,我本能地挣脱哥哥的手,待我反应过来,却看到哥哥深黑的眼眸,眼神无光,我看不出他的感情,不是关切也不是担心,反而像是冷漠。
我在哥哥的帮助下快速收了几件衣服,哥哥回房拿起他的藤箱。我走出房门时,天色开始光亮,哥哥牵着我打开家门,在转角看见了王家姐弟拿着两包酥糖跑过来。
王文娇飞快地跑到我们跟前,问:“许公子,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们脚步不停,哥哥说:“老家突遇急事,我们急着赶回去,王姑娘回去记着帮我向王姨道一声谢,我们就先走了。”
“那你们还回来吗?”王文娇在身后大喊,我回头看着跟上了王文娇的小胖,使劲挣开哥哥,转身跑去夺过王文娇和小胖手上的酥糖,一声不吭地跑回哥哥身边。
还回来吗?也许不回来了吧。仇人知道了我们的藏身之处,这里应该不能住了。我……可能以后都吃不到王姨的酥糖,吃不到朝春楼的杏仁酥和萃钰斋的桂花糕,也许也见不到他们了。
我突然后悔了,我想跟他们说一声再见。
逃亡途中确实辛苦,哥哥带着我在各个地方的破庙里歇息,啃着干硬的大饼,喝着含沙的凉水。连日辗转下来,王姨的酥糖只剩最后一块了,那是我舍不得吃掉的芝麻味酥糖,哥哥向来不爱吃糖,那花生味、杏仁味、玫瑰味、桂花味的酥糖统统进了我的肚子,被我吃的一干二净,这勉强算是苦中的一点甜吧。
这天,我们又逃到了一间城外的破庙,哥哥照例让我躲在佛像后的小空隙里,自己出去寻吃的。我蹲着拿出口袋里唯一的酥糖,咽了咽口水,又小心翼翼放回去。它已经碎了边角,我要好好护着它。
突然,后颈处传来一阵疼痛,我一下陷进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