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七百四十七年 凌冬海岸 东桔路 刺瑰港 不详 夜 外
他在黄昏时苏醒，决定于亥时启程。
因此填饱肚子便成为了渊决此时的主要目标。
他先是将希望寄托在那三名士兵身上，只可惜三人臌胀的腰囊内除了金银珠宝外别无他物。“也许他们是骑马来的，干粮都搁在了马身上。”他暗自笃定。但渊决在尸体附近搜寻了两圈都没有看到马匹的踪影。“真该死！”他连声吭骂。
不过没一会儿，一只体型庞大的冰原狼走到了闫硕的脑袋边，开始舔舐死者脖颈上的血渍。渊决躲在半里外的残垣后面观察，当即取消了继续搜索县城的念头。“没准港口那还有渔民晾晒的咸鱼可供食用。”他尽量说服自己，避免疯狂到冲上去与狼搏斗。于是他不敢停留地再次启程，目的直奔港口。
其实早在长途跋涉之前他就已经料到：港口那里是不会有任何渡具的。
不管是友军摧毁敌船还是敌军截断补给，在海边找到船舶的希望都可以说是微乎其微，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接受罢了。
而今，他站在海岸边上，在凌冽的风、苦涩的雨里彻底醒悟。此刻，他所要面对的——终究还是死去将士们的谴责以及自己内心中那深深的愧疚感。“在下深感歉意，辜负了朝廷、将士们的期望与重托。”他无力地拔出短剑，接着将剑身抵在了脖颈上。“如有来世，在下愿为朝廷再献犬马之劳，以报国恩……”
正当渊决准备自裁的那一刻时，一位衣衫不齐的女子突然大叫着从一旁跑过来径直跃入海中。他见此情景本想上前营救，可谁承想下一秒——被唤作‘暗影操纵者’的圣烔镇西将军林皖杰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为何将死之人还要如此卖力的奔跑？”那仿佛长挝削铁一般的刺耳话音提醒着渊决抓紧躲藏起来。“难道说是因为夫人不愿与我同席共枕？”只见林皖杰慵懒地拾起身旁的长矛，接着瞄准目标，奸笑着大声呼道，“那在下也就不为难夫人了，现在就让我送您回去。”随后他将长矛掷出。
只闻‘噗’的一声轻响——如同石子落入浑水中一般，海面上立刻多出一片嫣红，女子再无生气。
贤石支配者的淫笑声在渊决的颅内回响，他愤恨地紧握剑柄、蓄势待发，显然想上前与之再决生死。
“你知不知道那名女子是梓州太守沙瑜闫的长女？”这时另一个声音在林皖杰的背后响起。渊决定睛一看，原来是人称‘阎魔’的上将军泽拓正在与之争辩。“前几日你刚屠杀了梓州城内的百姓，杀害了沙太守的长子。今日你又带人奸杀了他的女儿们，烧毁了几处粮仓！我问你，你这样做还怎么收服人心？”
渊决听到这里已是忍无可忍，于是他悄悄脱去盔甲，决定轻装上阵、以死相搏。
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消瘦且细腻的手掌不知从何处突然伸过来捂住他的嘴巴，渊决惊吓到提剑回头——下一秒，他发现了一只鬼正对他比着‘嘘’的手势。
“将军，咱们若不在此时此地给那群刁民们一个下马威，待到来年春季，这群叛民岂不是又要反抗我朝？”皖杰轻蔑地扬了扬眉毛，奸笑道，“谁知道此次寒冬又要历时几载。”
只见那‘女鬼’的样貌、服饰与方才死去的沙瑜闫之女别无一二，只是她带给人的感觉更为真实。渊决甚至认为：自己可能已经变成了支配者们的刀下亡魂。
“此事不是由你来考虑的！”泽拓突然一把掐住皖杰的脖颈，之后狠狠地将他摁倒在地。火焰在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熔浆在盔甲外潺潺流淌。“我才是众军之主将，所有军事都该由我指挥！”泽拓眼里的熔浆正一滴一滴地烧穿皖杰的脸皮。后者在痛苦里挣扎且每动一下，脸上都会多出一个新的坑洞。“别以为你拥有贤石我就杀不了你！”泽拓最后说道，随后甩手将他扔至一旁。
皖杰的脖颈处已被熔浆烫出了一个半圆形的火坑，“遵命……将军！”待到声带重新复原后他才开口。
“现在立刻给我回军中通知三军将士，即刻班师回朝！”泽拓怒吼。
林皖杰闻言，不敢怠慢地、如同丧家之犬般地快速逃离了港口。
‘阎魔’则唤来了两名士兵，将女孩的尸体给打捞了上来。“把她送回梓州，送到沙瑜闫那里并告诉他‘是凌海人仇杀了他的女儿，不过大仇已被林将军报了。’”他说着退出港口。“就暂且这样罢，赶紧！”两名士兵闻言紧紧地跟上。
顷刻间，凄凉的码头上只剩下渊决和那名陌生的女子。
“他们终于……离开了。”只闻那名女子卸力地瘫倒在地，接着如释重负地说道。
渊决迅速挣脱开来并转过身将剑尖抵在了她的脖颈下。“你是梓州太守沙瑜闫之女，对罢？”这并不难猜测。
“八女儿，其他人都被圣烔的士兵给弄死了。”渊决在她蓝靛色的瞳孔里看到了数不清的黑暗，恐惧浮在表情上，颤抖的身体在丝薄的绸衣里显得既小巧又可怜。
“那你为何不躲在城中，反而独身一人跑到这个地方？”渊决的语气稍微和缓，谈话间还不忘观察周围的环境。
“是四姐让我们这样做的！”女孩儿突然间大叫，但紧接着下一秒又陷入进自己的思绪。“阿莉说粮仓那起了大火，敌军正和家侍们在前院里厮杀……”她说着捂住双眼，仿佛骇人的景象正在面前发生一般。“然后我们就逃了出来，阿乔说分开跑这样存活的几率大，于是我和七姐躲在了一起，只是后来我们又……跑散了。”女孩困惑地望向渊决，同样，渊决也困惑地望向她。
“梓州距刺瑰港得有一千多公里，期间有山峦天险、沼泽河川，更别提飞禽走兽、敌军和强盗……”渊决边说边重新将她打量了一番。“你一个弱女子穿成这副模样，是如何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来到这个地方的？”
女孩闻言表情变得更加疑惑。“我们是乘越界门逃走的，并未看见什么山川湖泊。”她顿了顿后，说道，“等等……你说这里是什么地方？”
渊决听到‘越界门’一词，脑袋里莫名的多了些疯想。“越界门？”他激动的询问，丝毫没有注意到对方惊恐的眼神。“你是说法咒么，就是从一个地方快速移动到另一个地方的咒语？”
女孩儿害怕地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
渊决向来不善揣度人心，这时又被希望的火种点燃，乃至他理所应当的认为，对方不会因下面的话而情绪失控。“既如此……很抱歉夫人，在下有一个坏消息要告诉您。”他为了实施新计划，决定告诉她真相。“夫人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距梓州一千二百余里的刺瑰港。若想回去，走路恐怕需要半年多的时间。”
女孩了解其意后，突然崩溃地、梨花带雨般地失声痛哭起来。
渊决见此情景，赶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嘘，小声点！附近可能还有斥候再巡逻！”两人就这样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停顿了片刻，待到渊决确定附近没人后才敢松手并继续说道，“不过，在下可以陪同夫人前往梓州。”她原本白净的脸上被士兵摁出了一个大大的泥手印。“在下可以充当您的侍卫，保护夫人打道回府。只是……”渊决边说边用袖角擦拭女孩脸上的污垢，“只是到达梓州后，我需要乘越界门前往黄岩岛。”
那名女子一听到‘黄岩岛’这几个字眼，顿时慌张地朝后挪去。“不，不要……”
“不用害怕，夫人！”渊决后退一步，俯身安慰。“在下此行的目的，不是要去找谁报仇的……”女孩一定知道了他是被父亲派兵追杀的抵抗军中的一员。“在下只是想返回故土，告诉家母：‘孩儿还活着！’仅此而已，就和夫人您一样。”女孩闻之，情绪在回忆中逐渐冷却下来。
他乘胜追击、再度乞求。
“好罢。”女孩再三思索后，终于颤颤巍巍地开口。“你……你可以跟着我。”渊决闻言，激动的差点晕倒在地。“不过我们得约法三章，不然这路途遥远……我怕会发生什么意外。”她怯哭道，但神色中已无惊恐。
渊决觉得在理——但更重要的是他不想再刺激女孩，于是便点头答应。“好，夫人，我以家父的姓氏为此誓做担保。”
女孩见士兵的态度如此诚恳便坦言，“好。第一：若是将军与我在归途的路上看见了妾身的长姐，那……”
“夫人不是说她们均死于贼人之手了么？”渊决将女孩打断，唐突的问道。
果然，女孩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且愠怒。“我是说如若！如若她们还活着的话……”她的话音逐渐变成了一阵低鸣，连说出的语句都被眼泪和鼻涕泡的发软。“反正将军若是在途中遇见她们也要一并救回来，这是其一。”
渊决仔细想了想此行的难度：“在这荒郊野岭，那几名弱女子是绝对不可能仅凭自己的本事活下来的。倘若被他人擒去，我们也定不可能再相见。”因此他点头默许，同意了女孩的请求。
“其二：如若在半途中遇见家父派遣的士兵来寻，将军万不可拿我作为诱饵，引其杀之，必须带我与其相见并说明情况。”
那叛将沙瑜闫及其部将便是渊决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可他已拿家父的名誉立誓，所以也只能咬牙接受。
“其三：待到将军顺利入城后，不可以任何一种的形式与家父一决生死。”她言，“既然将军已有自裁的决心，不如将它保留，待到再临梓州城时再行决策，如何？”
这位看似弱小的女子让渊决佩服的五体投地。“夫人真乃女中之豪杰！”他惊叹，“没想到自己都已落入到这般境地，都依然心系家人。”既然话已至此，渊决只能作罢。“好，那在下就依夫人之言行事！”他说罢，伸手将女孩搀起。“不过在下也有三件事需要夫人配合。”
女孩站起身后，犹豫的回答：“将军，请讲。”
“第一。”渊决先是伸手指画了一下女孩的衣物，“请夫人换一身轻便的行头，这样有利于奔走。”接着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胃，“第二：我们得找点干粮来应付接下来的路途。”最后他抱拳行礼，一副正经的模样。“第三：在下姓池名渊决，栗西路柏州柏县人，曾在柏州城任都尉一职。敢问夫人……”
“沙辰涵。”女孩将其打断。“将军若觉得叫夫人拗口，也可以唤妾身为小涵。”
“小涵……”渊决脱口而出。
辰涵闻之先是一愣，接着还以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