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
所有人都目睹了这一切。
枫叶林里,两个和尚静默着站在一边,静淞侧过头去:“……阿弥陀佛。”
枫叶落了一地,穿着白衣的一男一女,一人站着,一人躺着,满身的血红像是某种仪式的献祭。
阿歆的手落在地上,鲜血混着泪水在火红的枫叶上铺开。
其上原本缚着的布绳,也不知何时散落开去。
地上男子安静的躺着,不言语,面上还保留着方才嘶吼过的愁怨。
墨兮呆呆的看着他,手中紧紧攥着那个小小想锦囊,不知在想什么。
她的脸上遗留着未干的泪痕。
叶玄捂住心口,他只是漠然的望着那个白衣女子,好像在说,原来心硬如你,也会落泪啊。
静淞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无能为力。
死者无罪,就连他也成了从犯。
静淞紧抿着唇,一刹那,胸口的挤压疼痛之感令他喘不上气。
此名为程墨歆的男子,他用尽最后声息朝天呐喊,怕是连天都听见了吧。
要不,天怎么也怜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墨兮你这个乌龟王八蛋,可别死太早啊!我跟庄主啊……都不想再见你——!!!”
这男子的言下之意不过是,墨兮你可千万……别死啊。
人生不过匆匆数十载,以命换命,怎能不令人动容。
这场雨下得及时,落在大地上,视线内的一切都被盖上一层水雾。
“旺财啊旺财……到了最后我也没能护住你。”女子替他合上眼,形容落寞的站起身。
叶玄瞧见她动静警戒退后,手上那把沾着血迹的匕首,被雨水洗涤之后不断滴着血色。
叶玄与嫉君三人站成一线。
她拾起琴,轻声道:“好吧,那我就杀了他们……来给你陪葬罢。”
嫉君眉间一紧:“不知悔改,各位千万小心这女子手中的琴。”
静英瞧见状况不对,拎着棍首先出手,静淞一怔,来不及叫住师兄,只好跟着冲上前。
二人混合而上,只见女子不紧不慢往地上盘腿一坐,架上琴,十指修长如玉,左手按住弦,右指一挑。
“铮——”
一道暗劲朝着静英和尚的胸口而去,静英将棍一抡,灵巧闪避,却见静淞忽而莽着冲撞过来,毫无招式可言。
更像是,脚底下被水滑了一跤。
于是静淞撞开静英,在墨兮面前敞开所有弱点。
女子淡漠的眉眼瞅着静淞,毫不留情,指上抹复挑,三线暗劲齐刷刷就朝着心口而去。
静英惊恐:“师弟!”
嫉君心上一跳,恨声道:“静淞你在做什么!还不快避开?”
电光火石间,嫉君离身的方向一转,伸手去拽静淞,静英由后上前扫来一棍,挡下一弦。
刹那,棍失控甩着风声混着雨水,横飞数米插入地面,剩余两弦,静淞嫉君二人各中一弦。
二人面容一惨,双双倒退。
静淞摔在地上,叶玄回身去捡棍。
静英顾不及拿棍,先过来查看师弟情况:“你啊你,不过是死了一个无关紧要之人,怎就能让你心绪大乱!”
静淞一默:“……师兄也觉得,我们所做所言都是对的吗。”
静英和尚一怔,却是勃然大怒:“我们且听方丈掌门所言行事,掌门的安排,怎会出错?”
“铮——”
嫉君看着还在争执的和尚二人,拂袖道:“都给我下去!”
他们分心之际,早已备了数十弦空中袭来,被嫉君一袍扫下。
“嫉君好功夫。”女子轻笑着鼓起掌来,“那么接下来,不妨再替我听听这天曲比起上次,可有进步?”
未等话毕,女子十指抚琴,指法之下琴音绵绵,又忽而变得古怪起来。
犹如音曲之间相互戏耍打闹。
何称入魂引?一声弦起,入魂三分。
嫉君双眸一眯:“好,就让我来会会你!”反手蓄力,脚下一点,其人冲了上来。
掌法与琴弦相互交错相击,在空中溅起无数水花。
叶玄赶紧瞅准时机:“嫉君,我来助你!”
叶玄自知不敌墨兮,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写满了忠义,一刻不停的上去,一副愿抛头颅洒热血的姿态。
而另二人却陷入的僵局,静英取回棍棒,却被静淞拦住。
静英看着横在自己身前的手臂,皱眉:“你这是何意?”
雨雾下,静淞平静的面上满是复杂:“师兄,静淞参佛已有二十余年,原以为佛法精深我只看透一二,可今日一见……静淞无能,怕是连佛理百之其一也未曾参透过。”
静英绷着神情焦急万分:“师弟你让开,且不等收了这女子,师兄再与你讲论不迟。”
闻言,却见静淞失望的摇摇头:“究竟何为善,何为恶?你我今日为了停止杀戮,为何又要不断不断的引起杀戮……这真的正确吗,静淞……看不透。”
静英被拦得上了火气:“师弟你到底想说什么?!佛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已成常态,更何况他们都是死有余辜,你又何必介怀这些!”
“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静淞痴痴的望着远方,“……师兄,静淞从不杀生,只因不曾拿起过刀枪棍棒,也不知该如何放下……不如就让师兄来替我放下罢。”
静英望着眼前的师弟惊疑未定,师弟就像变了个人一样。
静淞摇着头攥着佛珠,忽而下定决心一般抢过静英的棍棒,横在师兄面前。
静英窄起眸子:“你要与我动手?”
静淞定定道:“师兄,今日你就教我,何为放下!”
静英合掌,默了一阵,他突然大喝一声朝静淞袭来:“好,今日师兄就来替你放下!”
静淞双眸一睁,将棍棒舞得密不透风。
如此,二人一来一往的斗上了,斗得是遍地开花漫天落叶。
这内斗又开始了,嫉君很是心累,回回如此,真是气煞他了,身旁只有一个乖乖儿叶玄让他稍感舒心。
此处琴音铮然,指上嘈嘈切切一刻未断,琴面之上满是残影,琴弦抹复挑,令人眼花缭乱。
“铮——”
金色大鸟盘旋啼鸣,在雨雾之中更显剔透。
天空之中混着乌云与金光交合,乌云正在逐渐消散开去。
“不好,若是等她此曲成了,我们此番就又失败了!”叶玄急急道。
“哼,再由不得她!”嫉君掌心迎面而上,丝毫不留情面,叶玄便见缝插针上前扰乱。
三招过罢,女子无限唏嘘:“若我没记错,上次你就是如此败给我一招的。”
嫉君吹胡子瞪眼:“今日便再不给你可乘之机!”话毕改掌为爪抓来。
“铮——”二人被暗劲格挡开去,每逢此时,琴曲只因只会愈发强大,墨兮的弹奏也愈发加快了速度。
再半炷香的功夫,天曲可成。
倏然,从外传来如鬼魅的声响。
夜倾终于赶到,他一剑余鸢斩开僵持的战局,将四人剔除在外。
叶玄一见他,似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双眸充血,若不是静英静淞拦着,早就冲了上去。
叶玄龇牙咧嘴张牙舞爪,满面赤红:“夜杀——是夜杀——我要杀了你为我母亲报仇!!!”
静淞握着棍棒沉默。
夜倾按住琴面,道:“墨兮,我来就好了,何必脏了你的手呢。”
女子一怔,发红的指尖滞在了弦上,抬起头看着夜倾:“……你来啦。”
她似是开口问候一句。
嫉君一见来人:“好小子,你还是来了,就是放着玄阳山的人马全军覆没,也要赶来救这女子?”
夜倾并不回应,只伸手接过余鸢,淡淡道:“我说过,谁敢碰她一下,我便斩尽满门。”
嫉君宽下束缚的外袍,应声而上,夜倾手腕一动,余鸢紧随其上。
叮哐一阵,传来令人牙酸的碰撞声响。
叶玄说什么也要上去莽撞一把,可凭叶玄的实力,就连墨兮三招都打不过,上去也只能送死。
眼下叶玄无法冷静,没了办法被静英手刀击晕过去。
墨兮停了琴曲,默默的看着眼前的发生,她亦当起了局外人。
方才静淞故意露出破绽,被她打伤,又故意让开了道,心甘情愿让她逃。
“为什么。”她轻声道。
静淞一怔。
墨兮淡漠的眉眼望着静淞:“你们归尘门的和尚,不是铁石心肠吗。犯下杀戒,要下十八层地狱,可知道?”
静淞哑然。
静英将师弟拨到身后,还是那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对手如此心狠,你若再被花言巧语骗去,再受伤也怨不得旁人!”
“受伤?这哪里够。”墨兮笑了声,“我要的是命。”
下一刹那,墨兮扬起白衣如一阵风,似一瞬影,提着琴就来到了他们身前。
静英拿回棍棒,静淞以佛珠串防御,三人僵持打斗。
静淞终究是个累赘,被静英嫌弃去一边,结果分心之下被墨兮打伤。
而夜倾那方更快的结束了战局,就是借着余鸢大放煞气,将嫉君这百年修行打破了根基。
嫉君心神震荡,五脏受损,他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
最终,静淞静英两和尚带着嫉君叶玄逃离。
这个枫树林中只剩下了满地狼藉、鲜血、尸体,还有愈演愈烈的大雨。
墨兮还欲再追,却被夜倾拦住。
墨兮被雨水迷蒙着眼,她疑惑:“你为何拦我?”
夜倾皱着眉,擒住她的手臂,一拽,一声骨骼之响,墨兮吃痛。
墨兮亦没察觉,自己被静英的棍棒打断了手臂。
夜倾替她将手臂接好,却被她甩开。
夜倾深深的看着她:“你就是不顾身体,也要与那几人缠斗?交于我就好,你什么都可以不去想,交于我就好。”
墨兮呆呆的望着自己空落落的双臂:“……夜倾,旺财也死了……那个锦囊,是他给我的。”
烟渚畔有一传统,祈福者将纸符被叠在小小的锦囊里,被祝福者只要佩戴,就能受到照拂。
原来那些天里她痛得死去活来,旺财不是不在身边。
他只是,大老远跑来了余梦城,想办法替自己许了锦囊。
墨兮抬头,又呆怔的望着夜倾:“隐庄没了,师父也没了……就连旺财也走了。”
夜倾神切切的望着墨兮,心上满是疼惜:“你还有我。”
夜倾将她冰凉的身体拥在怀中,她却一动不动,眼眸之中毫无波动。
墨兮在他怀中平和的开口,声音淡淡的:“我记得了……是你杀了我,现在,还想杀我一回吗。”
夜倾一惊:“……你。”
“我都记起来了。”她推开夜倾,自己摔在地上,“烟渚畔、青凛峰、余梦城……包括永济镇,我全都记起来了。”
“好。”
夜倾怀中掏出匕首:“给你个机会,杀了我。”
匕首对上了他的心脏。
夜倾紧握着她的手,将刀锋逼近自己,握住的力道让墨兮根本无法挣脱。
墨兮一怔,面露慌张:“你,你做什么?”
夜倾如初轻笑:“怎么?不敢么,好,我帮你。”
夜倾一用力,匕首直直刺入胸膛,墨兮睁大了眼。
惊慌之中,墨兮反手一挥,一掌拍在他的胸口,使得匕首错位直入了肩头。
血花四溅。
“呵,怎么?”夜倾一声轻笑,摘下黑甲,那张魅惑众生的脸倾向她,“你是舍不得……还是不敢。”
夜倾面无表情的拔出匕首,血染红了肩,而后刀锋再一次对准了心口。
他道:“若是不敢,就再给你一次机会。”
他是认真的。
墨兮的表情变得惊恐起来:“你疯了吗!”
他的唇瓣很薄,稍微开合,嘴角翘翘的,像是在笑。
“是呢,许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