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们十五岁。
“哥,接着。”
一听啤酒唰地一下,精准着陆在黎云天的手掌中。
两位白衣少年爬上学校附近的一幢废弃红瓦房楼,映着夕落彩霞,仰天躺在了暗红色的砖瓦上。湛蓝色的天空,混着橘红与金黄色泽,落尽少年们的眼眸。他们看累了,便惬意地阖上了眼,呼的一声,群鸽振翅而过,他们便也跟着一跃而起。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在空中干了一杯,抿下一口甘醇的德国啤酒。
“酒怎么来的?” 黎云天笑着说,那皓齿在夕阳中镀着暖光,闪闪发亮。
“托舞社朋友买的。” 黎云恒轻轻撞了黎云天的肩膀,自豪地说。
“你小子,有本事了?” 黎云天调侃道。
“哪有哥哥有本事?哥,你成绩那么好,没准以后,世界一流的大学,都随你选。老爸老妈几经波折才算真正落脚德国,别到时候你跑哈佛剑桥去了。”
“不是说好了,要一起上医学院的吗?到时,我要像爸爸那样,成为心脏外科专家;而你… …” 黎云天音色沉了些许,语调渐缓,望着夕阳下风度翩翩,桀骜不驯的少年,笑而不语。
“而我,就去实现我们儿时的心愿——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去守护像我们那样提早来到世间的天使们。” 黎云恒随意捡起脚边的小石砾,修长的臂膀利落地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见石砾掉进不远处金黄的银杏林,才意识到可能会砸到人,抱歉地轻吐了舌头。
黎云天一阵摇头,轻抵他的额头。
“哥,疼。”
黎云恒撇着嘴,揉起了脑门,偷瞄身侧神情自若的哥哥,又是一阵心安。
“哥,你还记得之前我踢球把格林太太家的玻璃窗弄破了,好像已经是第三次了。那时我都吓得不敢进去认错,还是你替我去的。”
黎云天轻笑一声,也没说什么。
“还有,之前隔壁家的小妹妹老是缠着我,也是你替我拒绝告白的,搞得人家现在看到我还对我翻白眼,你到底和她说了什么呀?”
黎云天哭笑不得,轻吐一句:“你的好奇心用在学习上,不好吗?”
黎云恒无奈耸肩,吞了一口啤酒,故作抱歉地摊开了右手,带起了微微曲起的左腿,自带节奏轻踮几下。 “我成绩也不算差,不过和你一比,那可真是天差地别。你说,我们是不是同一娘胎里出来的?怎么差距那么大?”
“这叫各有所长。” 黎云天轻笑一声,慢慢坐下,双手触瓦,支起了上半身。只是,阳光孱弱些许,瓦砾变得冰冷,凉意透过掌心和屁股蔓延全身,浇得他一身哆嗦。他无奈摩拳擦掌了几下,又想起了什么,扯了扯身边人的裤腿,仰头道:“你看,我们两人长得还一模一样,我运动细胞也不差,为什么学校里的女孩子都喜欢你?不是说女生都喜欢学习好的男生吗?”
站在瓦砾上的挺拔少年爽朗地笑了几声,终于得到了一丝满足与安慰,回复道:“这你就不懂了,外国女孩子都喜欢酷酷的,性格野点的。你这看上去不温不火,云淡风轻的样子,谁撩得动。”
那张温润略显老城的脸庞终于被逗笑了,如一潭清水明湖被清风撩起了层层涟漪,悠悠地散了开来。只是,笑了没多久,黎云天再次故作镇定起来,他长舒一口气,又溢出了些笑意。
那声无缘无故的叹气不免令黎云恒遐想一阵,他痞气地轻挑了眉毛,蹲了下来,脸一侧,不怀好意试探道:“哥,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你暗恋的女孩子喜欢我?是谁?是谁?我帮你追!”
… …
好像有人进来了,但黎云天还没完全醒过来,他眼皮沉得很,又继续睡了回去。
… …
“哥,我不想继续读书了。我想跳舞,把舞好好跳下去。”
“发生什么事了?我们不是说好的吗?”
“哥,我考砸了,我这成绩是上不了洪堡大学医学院的,我不想去申请了,也不想让你失望。”
“不会的,成绩不是唯一的标准。你好好准备申请材料,好好准备面试,有机会的。你要什么学校都不申请,爸妈那你要怎么交代?”
“哥,你别劝我了。我想过了,我喜欢跳舞,我想把跳舞当成毕生的事业。爸妈那,我会想办法的。”
“云恒,云恒,你别走啊——”
“云恒——”
… …
有人在啜泣,是女人。
黎云天睁开了眼,发现自己醒得有些不合时宜。
叶沐言坐在黎云恒床榻边,素颜娟秀,有些冷清。往日光洁的额头两侧多了些许碎发,细长的眉眼微微下垂,挂着两行泪。人看着有些憔悴,身姿却依旧挺拔,一条优雅的弧线自颈脖沿着脊椎顺流而下,勾勒出如天鹅一般修长而柔美的体态。
黎云天原本想要再闭上眼,却发现来不及了。下一秒那两人的视线都聚到了自己的身上:黎云恒擒着一双漆黑黯淡的眸子,面无表情;叶沐言看了一眼便背过了身去,想来高傲自负的人是不愿被人看见眼下的窘态的。
快中午十二点了,黎云天瞟了眼墙上的时钟,不慌不忙从病房沙发上坐起。最近,他下夜班后,都睡在了黎云恒的病房,也是心急疏忽了,此时,怕是打扰到了别人。
“你们聊。”
这具高挑精瘦的身形,视线却放得低,即使不照面也能感觉屋子里僵持的气氛,所以,没等那两人开口,他早已跨出了房门。
出门,便撞上了居夜莺。
迎面的女人也没躲开,穿着白大褂,却是一副惊慌失措的神情。黎云天二话不说将她拉走,看着她那双交织着悲伤与恐惧的眸子,心一下子就乱了。
“都听到了?” 男人将女人抵在走廊尽头的墙角,也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居夜莺木木地点了点头,思绪紊乱。
她要怎么去相信几个月前还生龙活虎的年轻男人如今却犹如一位迟暮将至的老人,动弹不得,不得不接受命运给他开了的一个天大玩笑。
那是一对相爱十年的恋人啊,这样残忍的断舍离,就连我这个旁人都听着锥心,哪怕那些对话听上去多么有道理,可在情感边缘,再怎么理智的决定都显得苍白无力。
如果他们爱着彼此,要如何熬过这硬生生的分离。
她刚才在门外,全听到了。
“夜莺?” 男人见女人不做声,发愣点着头,又轻推了推她。
居夜莺回过了神,她眉头紧蹙望向黎云天,语气忧愁而哀伤,道:“云天学长,老师的诊断,他全都知道了?”
黎云天抿唇嗯了一声,深邃的眸子里蒙着一层薄雾,疲倦令他提不起精神,低鸣动听的声线混着些许沙哑,变得磁性了些:“瞒不过的,我们俩太了解彼此了。”
“你还把最坏的结果也告诉他了,对吗?不然,他刚才不会对叶小姐那样的。” 居夜莺双手交错于胸,将怀里的A4文件压出了褶子,眼眸中仿佛能掐出水来。
男人无奈点了点头。
“这太残忍了,黎云天,你怎么能那么残忍。明明可能,结果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糟糕。”
一记推搡,黎云天退后了几步。女人突如其来的光火令他无端生出烦躁,温润的目光中花光一闪而过,他拳头紧握,凝成冰霜弥漫开来,硬生生将千丝万缕压了下去。
愤怒,嫉妒,悲伤,无奈,他到底是气了居夜莺一身白袍却依旧情绪激动,还是酸了那个女人竟然会因黎云恒的病流露出了如此悲伤的表情。
他谴责自己,谴责自己的小心眼,谴责自己在此时溢出的儿女情长。
他是医生,更是那个人的亲哥哥。
他反复对自己说。
嘀嗒,嘀嗒,嘀嗒,他仿佛在一片寂静中听到了时针走动的声音,他闭上了眼,又缓缓睁开。嘴角微微颤了颤,咽下一口清冷的吐息,轻轻摇了摇头。
他大概在想,那晚,那一程回家的路,那辆灰色的脚踏车大概是载着他的女孩,连同他千万次想要鼓起勇气说出的话,一同远去了。
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回不去了,也找不回了。
“夜莺。”
那一声如定音键,响彻长廊,余音萦绕,片刻,奏起了绵长而沉缓的钢琴曲。
“心脏肿瘤,于我们医生而言,是良与恶、生与死之别,但是于我的弟弟,却早已是一道死刑,宣判从今往后他再也无法以一名职业舞者活下去。我的弟弟是一只翱翔于空的鹰,失去一颗健康的心脏,哪怕活了下来,如他那便是断翅之痛,何尝不是又一种苦难的煎熬。这些话,即使我不说,他也懂。”
“我们有限的生命常常会因意外戛然而止,但凡我们有一丝能知道它有多长又有多短的机会,或许,我们活得也能更澄澈些… …我不愿我的弟弟因为无法继续跳舞而变得浑浑噩噩,所以,我还告诉了他,可能他连浑浑噩噩的机会都要没有了。”
我们过着,借来的时间,终是要偿还的,只是虚度光阴的人,常常会忘记。
“夜莺,很抱歉,我做了一个可能在你看来无法理解的决定。可黎云恒,他有权知道,也会想知道,不论他的未来有多长,注定会和他想得不同。”
“云天学长,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是,可是,假设,我是说假设… …”
“你想问的是,假设哪一天我也得了绝症,我真的也会像我的弟弟那样,如此决绝地和相爱多年的恋人说分手吗?”
望着居夜莺那双水波潋滟的眼眸,深棕色的瞳孔里有一池靛蓝色的深潭,黎云天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