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炸鸡店,叶小桥正式上岗。他给自己定位是半工半学。所以只上半天班。
藏蓝色贝雷帽,蓝白竖条纹短袖衬衫。上一回有类似风格的打扮还是在小学表演大合唱时。不过那会儿脖子上扎着条红领巾。现在是蓝领结。那时候描大红嘴唇、抹粉红腮帮,舞台大灯泡灼烤之下,男女生手拉手左右摇摆歌唱祖国歌唱美好生活。现在,笑容亲切,站姿挺拔,冷气十足的餐厅里马不停蹄。穿梭往来间讨生活。
叶小桥除了履行服务员份内职责外,还自行开发了一项工作内容。上班第一件事,必整理儿童游乐区。红蓝黄的塑料滑梯和益智大积木,他每次必擦拭干净。他总觉得某天会有一个因为犯错而经历狂风暴雨的孩子冲进来,在玩具里寻找慰藉,从而忘却烦恼。他愿意等着。
这家店市口好。紧邻大剧院。不少人观影前过来小坐等候。也有人散场后过来整一块高热量,弥补因为开了场才发现货不对板而引发的失落。顾客以年轻情侣居多,年轻父母带孩子来的其次。
叶小桥这天是下午班。五点开始客流量猛增。同事告诉他,前一段儿造势很凶明星云集的大片这两天上映。工作量比平时增加不少。
距离下班还剩一刻钟。叶小桥清理完又一拨台面,正在水池边清洗洁具。此时用餐高峰已经结束,店堂里唯一一桌客人正打包准备起身。半天的忙碌终于落下帷幕了,叶小桥心想。他将抹了洗手液的双臂伸向水龙头下面,好冲洗掉汗液和油渍……
“欢迎光临!”这一声来自柜台方向的甜美召唤,满满地装着这个夜晚最勉强的热情。客人点餐,入座,已然换下工作服的女店员端上两杯柠檬水。返身时噘嘴的表情被叶小桥撞个正着。
“我来!”叶小桥微微一笑。那姑娘欢腾着下了班。
两份鸡排在油锅里炸着,叶小桥不时探头观望厨房里的进度。他一并关注的,还有临窗那对男女并肩的背影。他们没有像多数情侣那样面对面坐着,但相谈甚欢,还拿柠檬水碰杯。不一会儿,女孩儿忽然起身。叶小桥凭经验判断她想去洗手间,于是迈步上前引导……
可女孩儿不知是被桌脚绊住还是怎么的,一个重心不稳,几欲跌倒。男士见状,伸手施救,却被连带着拽向地面。俩人落地之际,女孩儿惊呼:“哎妈呀,糗了!”
可是令她始料不及的是,不光糗了,还伤了。男士手臂与地面剐蹭之处,破了道小口子。而叶小桥赶到将他扶起时,才发现那口子裂在自己心上。
是武舟。但他第一眼并未认出仅一面之缘的叶小桥。何况是如此窘境之下,如此着装的叶小桥。
“公子,你还好吧?连累你了。”满含歉意却不忘打趣的正是梁潇。她盯着因她而起的小伤口,双眉耷拉,脸成了“囧”字。
“下次拜托你稳重些,姑奶奶。”武舟甩甩手腕,确认关节无碍。
“你,你先坐会儿,我去拿急救箱。”叶小桥终于忍不住插话,双眼仍是不敢正视武舟。
“不用,我领他回去处理,鸡排我们打包带走……”女孩儿说话间看向这个温柔的男服务生,稍微顿了顿,“原来你在这儿上班啊,叶……什么来着?”
“不行,别走,我去拿急救箱。”
武舟和梁潇都被这个人的强硬作风镇住了,说不出话来。只呆呆地望着叶小桥慌忙奔走的身影。半晌,梁潇才告诉她的武公子,“这人是我一顾客。”而片刻后,武舟也才辨认出这个匆匆返回的清秀男人,“这人是我阿姨一同事。”
叶小桥将武舟的胳膊轻轻翻转,以便看清伤处。那确实是不值一提的小伤,与他拎来的药箱十分违和。两样东西共处一幅画面颇具喜感。
“叶老师,你好,在这儿打暑期工吗?”武舟的话风正经得让梁潇直翻白眼。
叶小桥不搭话,拿药棉沾了纯净水擦拭伤口边缘。一边轻擦,一边微微地吹气。这一幕又一次令梁潇双目圆睁。她侧过脸打量武舟,却见他被驯服得一动不动,痴汉一般注视叶小桥秀挺的鼻尖,以及,那上面细细的汗珠。
梁潇嘴角不听使唤,控制不住地上扬,与眼中的惊愕极不协调。仿佛叶小桥一阵阵呼出的仙气里含有致幻成分。那成分的扩散力太强,席卷过来,令她表情失控。在对她而言本应该“恶语相向”的奇异场景面前,她竟然安静下来。莫名其妙就凝固成了局外人。
叶小桥用两片创可贴结束了急救操作。而武舟却没有及时缓过劲来。他二十多年来受过一些运动伤。打篮球拇指骨折过,踢足球膝盖磕过,拉韧带时用力过猛杀猪般惨叫过……但要么自行处理,要么医院护士包扎,又或者被梁潇边嘲讽边野蛮施工。可今天这奇遇是哪一出呢?一米九的汉子因为疑惑和内心不由自主滋生出的柔情而感到羞怯。“我不疼。”
“唉哟,公子,没人问你疼不疼!瞧你这点儿出息……”梁潇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手指忍不住探向武舟后背,欲拍打之。她只恨个头不能再长十来公分,不然直接揪住衣领,拽出店外。
“叶……什么来着?”梁潇主动伸手过去,想与小桥相握。
“叶小桥。”他收拾水瓶药棉,并未抬头。
“哦,叶小桥,我替武舟谢谢你啦。我们走了!”
弹簧玻璃门开合之间,二人已渐渐没入人群。打包好的鸡排敞着口,怕闷出潮气。“快追,给送过去啊!”收银台后的声音催促道。
叶小桥拎了打包袋冲出店门。但是站在人流涌动的街心,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茫然四顾。十分茫然。
2
夜里回到家,唐一梅已经在客厅地上睡着了。叶小桥没有打开行军床,怕惊动她。他听得到浅浅的鼾声,这很稀有。唐一梅长期慢性病症折磨之下,睡眠质量不高。今日难得好眠。
他去了阳台。
阳台就是裸露的阳台。呆在上面就相当于室外。
几年前叶小桥曾打算请人来包个铝合金,便于晾晒,也顺便扩大居住面积。但唐一梅不同意。她成天无事,胡思乱想,老觉得只要小区够破,总能被拆 迁的车轮碾到。所以不许儿子花冤枉钱。
可等到现在,非但拆迁不成,臭河暗沟、乱设摊点更是无人治理。只有临街那几排影响市容的楼房外墙由地方拨款粉刷一新,浑身嘚瑟着一股被雨露滋润的神清气爽。除此以外,小区承蒙左右护法一般的两座古迹的庇护,其核心气质永远保持着令人动容的那份坚守。
叶小桥半躺在低矮几乎贴地的折叠椅上,打算一晚幕天席地。
角落里有一只木橱,盖着防雨布。橱里边搁着小件杂物。包括唐一梅当年用来拴小电筒的一扎头发。这是几个月前叶小桥偶然间翻到的。
儿子无法理解母亲留存这包东西的意图。大概女人天生就不怕见血,狠起来,会不惜让自己的伤口永不愈合,用鲜血淋漓来反复提醒这个世界曾给予她的恶意。谁知道呢?反正他对于女人的心思向来也无甚兴趣。
叶小桥印象中,武舟当晚对他拢共说了两句话。“叶老师”这称谓,他并不觉得有丝毫戏谑之意。尽管当时场面不清静,背景音乐、人声,各种杂音,但叶小桥能辨得出来,那是家教良好与小心翼翼共同作用的结果。
而那句“我不疼”,在叶小桥听起来则有一种此地无银的意思。当时他没敢抬头,不清楚在他头顶上方的是满月还是弯月。
他是第一次与武舟零距离接触,手心因为出汗而发凉。他记得武舟的胳膊与他的比起来,色差有些明显。户外活动爱好者多半如此。不是黝黑,当然叶小桥见识有限,没见过真正的古铜色,无法使用这样又烂俗又标准的形容词。小麦,他大概吃过,但是是去了壳的,所以小麦色也就自然被排除在外。他睡不着,为这一晚炸鸡店里明明被他握在指间,却分明不属于他的那一截温度而怅然。
阳台外侧不到十米处,就是一条小河沟。常年垃圾漂浮,馊气熏天。密密麻麻的浮游生物到了盛夏就主动羽化升仙,蜕变成恼人的蚊子。叶小桥挥臂赶跑了几只。脑袋停止思考才有闲暇注意到身体上的痒痛。他挠了挠大腿,上面立时浮起了几个包。再挠几下,竟然倦意袭来。混沌之中,他蜷起身子,躲进薄毯的环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