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黄六月。
又是一夜月色，兄妹二人如往日一样，来池边察看血莲花的生长状态。
数月前半白的两株莲花，今夜竟已全部涂染猩红。
这赤红当真能掩盖一切繁花色彩，泻流而下的月光挥洒在花瓣儿上，似一盏佛前灵花，似圣洁不敢触及之美。
不知何处来的萤火虫，点缀着池中血莲，仿若天际遗落凡间的繁星点点。兄妹二人望着望着竟出了神，若非树上一只雀鸟的吟声，怕是能站到天明。
“是不是成了？”白斯寒小心地询问。
白沐雪浑身绷紧，心中忐忑不安，自己这般竭尽全力了，若还是无果，也该绝望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下了水。在池中走的每一步仿佛都踏在心脏，如擂鼓一般，震得周身涟漪翩翩。
犹豫着抽出腰后的刀，刀尖滑过饱满的莲蓬，里面挨挨挤挤镶着莲子，珠圆玉润。她敞开薄衫衣袖，一颗一颗将它们小心盛好，约莫有十几颗。
池边的白斯寒伸手过去：“来，快点上来。”
二人将十余颗莲子摆在地上，开始一颗颗将其掰开。不长的时间，地上已摆好十根翠碧莲芯，全都不是白沐雪所要的血莲芯。
白斯寒望着余下两颗莲子，有一丝惋惜沉淀到了心底，同时也察觉到她眼神一点点暗淡了下去。
“只剩两颗了，若是没有你便放弃，行吗？”他话里有些强硬，或许真是因为白郡司的那番话。
白沐雪勉强自己保持着冷静，怀揣着不安掰开了余下两颗莲子。
血莲花，其芯细小猩红，味甘，气腥，乃仙灵之物。人族食之却病延年，脱轮回之苦。妖族食之长生万年，妖力增，解百毒，化千苦。
白沐雪端详掌中这根血色莲芯，努力回想书中记载的内容，试图将二者完全重叠。她小心捏起这根莲芯放在鼻下闻了闻，模样，气味皆与书中描述一致。
“阿寒，这应当就是血莲芯了吧。”她转身，将掌中之物递了过去。
白斯寒了解不多，不敢断言，只好吩咐她细细收好，但心中却无半点喜悦……
狸吾早已无影无踪，生死未卜，即便她养成莲芯，找不到狸吾，又有何用？
这血莲芯若是被他人知晓，怕是人族妖魔各路山精鬼魅都会觊觎其灵力，大有可能给白沐雪招来事端。
纵然心烦意乱，白斯寒也不愿将这顾虑与她分担，见她双眸闪烁着欣喜的光芒，这般肺腑之悦已是两年不见了，叫他如何忍心灭了她的期望。
翌日午后，暴烈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泼向人间，青石滚烫，整个世界仿佛陷入火炉一般。
白斯寒向来喜寒，这烈日炎炎实在叫他难以忍受，若不是念着白沐雪口中的要事，他是如何也不会同意与她一同出门的。
前往红枫林的道边，芳草萋萋，野花鲜丽而娇媚，丛间几只蝴蝶翻飞着翅膀来回飘舞。
白斯寒撑着的纸伞要完全罩住二人的身躯有些困难，炙热的阳光将他们晒得汗水淋漓。
“你怎么非要大热天办事。”
白斯寒语中充盈着的尽是不满，他这般孩子气甚是少见，惹的白沐雪连连偷笑。
“若你想红叶早些解脱，就别啰嗦。”她盈盈笑道。
白斯寒不解道：“这是何意？”
“书中记载，那血莲花瓣、花根、莲蓬皆可入药，仙灵之气，我可是费了好大工夫才将它们制成药浆。”
“你打算如何？”
“一会就知道了。”她似有些迫不及待，脚下的步子不觉加快的速度。
白斯寒心中亦有些猜测，这丫头莫不是想赠这血莲花给红叶？
果不其然，当二人到达红枫林，在红叶所处的红枫树前止了步。白沐雪取出怀中藏着的小瓷瓶，缓缓将其中的药浆倒入地下，当初埋下聚魂袋的位置。
“你们在做什么呢？”
红叶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乏意，这大热天的，兄妹二人突然在她树前折腾什么？只是她尚未苏醒便被一股甘甜清气裹住，浑身上下一片轻盈，就如同饮了千杯酒，畅快淋漓！
少顷，红叶感觉身体像被人硬生生从树中剥离出来，带着些痛楚，不过一个晃神，重重的摔落在地上。
“好痛……”她摸着手腕，不悦地咕哝着。
兄妹二人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生怕一个动作又把她吓回到树中去，他们心跳如擂，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红叶。
想来这血莲必定有效了，否则红叶不可能如此迅速就能从这灵树解脱出来，重回世间。
白沐雪终是放下了悬挂的心，这般想来，那血莲芯也一定能化解狸吾体内的戾气。
红叶扶着树干慢慢起身，她正在适应不听使唤的四肢，多久不曾用过这个身体了。
她垂首望着自己的掌，反复确认……
“我……我……”
她不可置信地四处梭巡，在见到不远处的兄妹二人后，几乎要哭了出来！
树中两年半的日子，苦不堪言，如今能回归自我，是她不敢奢望的事。
白沐雪举步迎了上去，满眼雾气，却是笑着道出一声‘欢迎回来’。
红叶定睛瞧她，思绪纷繁，那年的一切再次在脑中重演，她的心乱如麻却因白沐雪一个笑，全部烟消云散……
“……谢谢……”红叶拥住她，将全数的愧疚，感恩，和窘态化解在这个拥抱里，而白沐雪则不像那年的稚气，此时正轻轻抚着红叶的背，面容柔和，安抚道：“好了，回来就好了。”
白斯寒望着这番景象，不言不语，道不出此刻心间的情绪，只好保持着面上的平静，就这么悄然无声地望着她们。
那年的红叶结束了一身繁重的疲累，她想到了死。
如今的红叶开始了一切重生的渴望，注定生死的也不会是家族的命数。
红叶依旧美丽，还是那张清秀容颜，带着些许傲骨与执着的女子。唯一改变的，是那双眼睛，清澈透明，不复那年的神秘怨恨。
﹉
昔时的甫佐城，今朝已是万家灯火，人欢马叫，若在晨曦行于早市中，更是人群熙攘，寸步难行。
三人到达此地时已是入夜，不似初次到访时的寂寥无声，如今大街小巷灯火通明，街边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孩童嬉戏打闹，这便是人间最该有的模样。
寻着记忆中的路，他们来到曾经的小酒馆，紧锁的木门上布满了岁月的尘土，轻轻将它推开便落得一身灰。
“你真要回到这里住吗？”沐雪一手掩住口鼻，一手驱散着眼前的尘埃霉灰，再三确认红叶的决意。
红叶以袖拂扫柜面，回忆似雪球翻滚而来，越滚越大，牢牢堵在她心口不能呼吸。
“嗯。”
白斯寒握着一盏油灯踱步走近她，低声道：“只你一人住在这，妥当吗？”
红叶抬眼瞧他，这是今日他们第一次相视而望，二人皆有些窘态，匆匆一眼便被她躲开了，只点点头算是回应方才他的担忧。
见劝她不动，兄妹俩只得妥协，捋起袖子准备清扫这满屋的落灰。
幸亏屋子不大，不多时便整理了个大概，期间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不知不觉驱散了久别重逢的生疏。
夜更深了，屋外嘈杂的人声逐渐少了，白沐雪找来一张小木凳，坐在门口看着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愁思茫茫。
回想当初，在这甫佐城他们四人相遇，可如今，却不知他身在何处……
自己也曾想过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可心底总有一个声音轻声唤她，浑身都被那一缕思念纠缠着，剪不断，理不清。
“你在想什么？”不知何时，红叶已站在她身旁，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没什么。”她浅浅笑了。
红叶转身看向屋内的白斯寒，见他也正瞧着两人，视线交谈片刻，心下明了。
关于狸吾的事，红叶在红梅林闲谈时已从白斯寒口中知道了大概，若真如他口中说的那样，元斋被烧成一片废墟，那狸吾……怕是也已不在世间了。
红叶有些愧疚地抿抿嘴，挣扎许久，开口道：“怪我，若不是给我用了那聚魂袋，说不定……”
狸吾还有活下去的可能……
她及时地将这后半句话封在口内，神态紧张地瞧着白沐雪。
忽见她唇角浮起，嫣然一笑，抓住红叶的手，温声道：“从何怪起？是我要救你的，从未后悔呀。”
“可……可……那个……”
白沐雪知道她想说的是谁，也知道她在顾忌什么。
“你放心，我既答应要救他，他便不会死的，不会的。”她的脸上不禁盈满笑意，眼中的坚定，似将旁人紧紧地说服了。
见她如此乐天又执着，便也无人再言此事，只将对她的疼惜埋在心里。
韶华已逝，流年不在，岁月安能静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