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酒肆后面有一个后院。
这是一个很大的后院,如果不进来看一看,绝对没有人会相信如此简陋的小酒肆后面会有一个偌大的后院。
高高的院墙围绕着这个院子,更有巨大且茂密的樟树环绕在外侧,即便是冬日,也是遮天蔽日,本就羸弱的阳光如零散落星一般照在院子的地面上,一片斑驳。
整个院子就好像是被锅盖盖住了一般,从外头绝难察觉到院子里的动静。
这么大的院子里,铺满了石板,却没有摆放什么东西。只在正西边摆一排兵器架,刀枪棍棒,斧鞭剑锏,罗列在上。正北是桌椅一套,上置杯碟灯火,琼浆玉露。
胥老正端坐在左边,那唤作六儿的小孩在右侧倒酒。
青天血站在院子中央,手握剑柄,凝神屏息,如临大敌一般。
胥老喝了两杯,终于发出一声满足的长叹,说道:“好了,让为师看看这些日子你可有长进?”
青天血神色微动,看向一人,却是那个小孩。
六儿不慌不忙的替胥老倒好第三碗酒,然后鞠了一躬:“是,师父。”
他穿过院子,走到兵器架前,选了一根长棍,和青天血相对而立。
六儿仰起小脸,脸上有几颗早发的粉刺,堆积在红白稚嫩的皮肤上,略显滑稽。
而其眉若翠羽,眼似玄珠,目光灼灼,神情泰然。他手持长棍,抱拳行礼,尚未长成,却好似有侠俊之风。
他拱手道:“青大哥,得罪了!”
话音未落,六儿手中的棍子已经夹杂着风雷之声砸向了青天血。
一个不足六尺的孩童,竟然能将一根九尺长棍使出这样的气势,任谁见了都会大吃一惊。
青天血却没有,他的剑早已在手,去削那长棍,长棍避让开。长剑剑锋一转,便直取六儿的咽喉。长棍反手劈向青天血的手腕,青天血施展轻功,欺身直进,另一只手则去格挡那长棍,显然他要强忍这一棍,也要刺出这一剑。
这是毫不保留的一剑,青天血的眼神凝重,如果让他去杀最棘手的人,他也只能刺出这样的一剑。
但他知道,自己这一剑,不会建功。
他太了解六儿了,江湖上用棍的好手青天血见过不少,不过和六儿比起来,却是小巫见大巫。
六儿忽然以一种诡异的姿态躺倒在地,手中的长棍顺势拖地一扫,直奔青天血的下三路。
青天血招已老,他只能收剑提气,纵身一跃,直拔起一丈高。
长棍卷起落叶,漫天飞舞,六儿抬眼间,一道剑光自天空中刺下。
六儿泰然而立,不知为何轻叹了一声,脚尖轻轻一点,后退一步,那剑光便从他眼前落下。
剑光映出六儿的眼神,并无波澜,却又有几分忧愁在其中似有似无。
这道剑光落空,又一道剑光扑面而来,六儿再次后退。
空中的残叶在在风中被切割成一半又一半,又被剑气搅动,如同一把把飞刀,撞击在地面上,墙壁上,哗哗作响。
剑光笼罩着六儿,六儿只能一步步后退,手中的长棍挥舞得如同铁桶一般,勉强将剑光隔绝在身外。
二十三道剑光闪过,六儿已经退到了院墙下。
剑光逼近,退无可退。
六儿忽然瞪大眼睛,紧盯着青天血的肩膀下。
又一道剑光闪过。
六儿将手中长棍一收,再往前一送,化作一条长蛇,直奔青天血的肩下。
天池穴!肩膀众经脉的总览,劲力的门户所在。
长棍与剑光交错,击中了青天血的肩下,却断作两截。
青天血闷哼一声,剑光丝毫不减,长剑已然架在了六儿的脖颈上。胜负已分。
青天血收回宝剑,脸上露出了笑容,其中略带一丝歉意。
六儿将手中的半截长棍一丢,也笑了起来。
“孽徒,穴位都打不准,你还好意思笑!”
一声爆喝从正北方传来,胥老将酒杯猛置在桌子上,颌下的胡子气的飞到了鼻子上。
六儿摸着头委屈的说:“青大哥的剑太快了,仓促之间,故而才没有打准的。”
胥老更是怒骂:“还敢狡辩,分明是平日里不用功,这等三脚猫的剑法都应付不来,真是师门不幸,唉!”
胥老骂完了六儿,放下酒杯,正色道:“你可知你哪里错了?”
“徒儿不知。”
“其一,你后退时,呼吸不对。其二,出棍时,姿势不对。”
胥老拿起一根长棍说:“呼吸不对,出棍就会歪斜。姿势不对,气力无法顺放,力道就不够了。你看好了,若能似我这般,无须打穴,一棍就可洞穿其胸……”
随即胥老拿着棍子给六儿演练姿势,青天血便默默的后退,退出了院子。
远方的日落渐渐被空山掩盖,古道旁的枯草一片金黄。
他拿起桌子上的酒就喝,直喝到胸口发烫,心中很不是滋味。
他很羡慕六儿,有一个好师父。
有一个好师父,很重要,对于一个剑客,更是如此。
他自幼流浪四方,十三岁时,花了身上全部的积蓄三两银子,从一个小贩哪里买来了一本青莲剑法秘籍。后来他才知道,这不过是江湖上人尽皆知的入门剑法。
他的青莲剑法已练到炉火纯青,并不是因为他天份有多高,只是因为除了青莲剑法,他什么也不会。
他又何尝不想能习得一门精妙的好剑法?
那些黑市上可以购到的三流剑法,皆贵至万金。况且以青天血此时的剑法造诣,那些剑法早已不堪入目。
而那些名动八荒的剑法,都是大剑客们的不传之密。
天底下哪有只会入门剑术的剑客?可笑可笑。
所以青天血仰天大笑,他在笑自己,无门无派,无权无势,何敢称自己为剑客?
他边笑边喝,整整喝了一坛,只觉眼神迷离,神情恍惚。
他又搬来一坛,他今天就是要喝醉。
只有在这里,他才敢喝醉,因为有胥老,因为有六儿。
因为他们两个,这里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
青天血想起五年前相遇的场景,当时青天血败在胥老手下,胥老却并没有为难他,只说自己和六儿是一对隐世的师徒。于是此后便多有往来,胥老对他颇为照顾,六儿和他更是亲如兄弟,青天血也渐渐将这个小酒肆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般,更是将自己的积蓄也通通交由胥老保管,无论在外头经历了多大的风险,只要回到了这里,心中就会安定。
每次他一回来,胥老总是要叫六儿和自己切磋武艺,六儿也不负期望,天赋惊人,不过五年的功夫,青天血几乎要竭尽全力,才能将六儿击败,而六儿不过十二岁年纪。
青天血苦笑一声,酒劲发作,睡倒在了桌子上。
当青天血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了床上,六儿睡在自己旁边。
青天血爬起来,打开窗户,月上中天,正是半夜时分。
桌子上是盖好的饭菜,显然是六儿留的。
“早凉了,自己去热热吧。”
六儿翻了个身,含糊不清的嘟囔。
青天血笑着坐下:“不用了,我吃凉的就好了。”
杀手不是啥时候都有热饭热菜吃,更多的时候,只有冷馒头,冷包子吃。
饭菜虽然是凉的,吃在口里,青天血的心却很暖。
六儿一直在床上翻来覆去,等青天血吃完了,他才说:“青大哥,你这次出去之后,就不要再回来了。”
“为什么?”
“师父要杀你。”
青天血脸色大变:“六儿,不要开玩笑了。”
六儿睁开眼看着他,不紧不慢的说:“我没有开玩笑,大哥可知五年前,师父为何不杀你,要留你到现在?”
青天血愣住了,只觉得心惊手冷,将手中的碗筷一扔,哪里还吃得下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