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间的万里冥洋与东海相接,萨守坚在冥洋之上随波漂流,竟被活跃在冥洋深渊中的巨大水涡所捕获,在火海冰岩间穿过阴阳一线,脱出冥洋,进入东海。
萨守坚于海腹内半浮半沉,在天师之骨强大的自愈力量下,他经历了无数死生,遍历无数苦乐。在死生之间,他似有所悟,仿佛看到了通往“大道”的捷途,只是,这条捷途被一条藩篱阻隔。他沿着藩篱拼命奔跑,却始终也看不到,藩篱的尽头。
但他知道,这道藩篱,自始至终存在于他自己的心中。
他现在身无一物,却仿佛拥有了一切。最重要的是,他感受到了存在于内心的藩篱。
“三位老师,你们每个人都经历过这样的道路吗?”萨守坚在内心发问。
他开始涌现无数的疑问,他意识到,发问,也是一种知识。
“何为阴阳?何为大道?何为正邪?何为本心?何为天师萨守坚?何为屠夫吴成?何为庄主陆右?”
萨守坚在自问与自答间看到了三世因缘,看到了大道轮转。
萨守坚在水下不知漂了多少时日,终于浮至浅摊。他的意识仍旧混沌,但他能够觉察到周围的激烈碰撞,某个强大的身影投射在他的身上,紧接着便是一柄剑刃在他的掌心轻巧地划开一个口子。鲜血带着他的全部思绪汩汩流出,他感到,自己在那人的眼前一览无余。
无妨,大道坦坦荡荡。
那剧烈的冲突渐渐停下,掌心的伤口愈合如初,那人的心绪轻轻一动,便离开他的身边,倏忽远去。
一个熟悉的友人将他扶起。
他昏迷不醒,但心里清楚,他终于回到了人间。
萨守坚被一束强烈的阳光惊醒,睁开眼睛,发现一扇近乎全掩的帘窗,而这帘窗留出一道缝隙,日光从缝隙处源源不断的涌入。他放飞意识,看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睡在一张陌生的雕花大木床。
没错,现在,只要他愿意,他能看到自己,从某种身外的角度。
萨守坚让自己坐起身来,一把拉开帘窗。耀眼的日光完全漏入,将整个房间照得大亮。
“春季!已经是仲春时节了。”萨守坚自语道。
萨守坚踱步出门,看见重重回廊,层层院落,才发现自己是深处于一座大宅。来来往往的男女奴仆向萨守坚鞠躬致意,仿佛他是这里的贵宾。
一阵杂乱的争吵声吸引了他的注意。萨守坚循声走去,行至内院深处,在一座名叫“南庵”的大院外,停住了脚步。
萨守坚探身向内望去,只见搜神天师被吊在粗大的铁链之上。王善则拿着金色的钢鞭在搜神天师面前比比划划,一边厉声问道:“老子再问你一遍,为什么执意要收伏华光仙子?”
“少爷我已经说了。”搜神天师不耐烦道:“有高人给少爷算过,若要修得正果,赢得万世不朽之名,须至东海捉马。所以,少爷定要收伏这马胜姑娘。”
“那高人是何方神圣?尽是胡说!”王善骂道。
“少爷确不知那高人是何方神圣?甚至也没见到本人。还是他那牧牛的童子将‘东海捉马’的卦语交给我……”
“马胜只是本郡主的化名。”华光仙子叉起腰来,气恼道。
“没错!”王善唾沫飞溅道:“华光仙子贵为王母之女,‘华光’才是她的名号。东海这么大,你就不要再胡乱错认了。”
“少爷我不可能错认。”搜神天师道:“你自己也说,马胜是天上的郡主,而我搜神天师最拿手的便是拘神,这不正是命中注定?就算是化名,也是出于机缘巧合,命中注定。这整座东海,就再也没有第二个姓马的神灵。”
“一定会是神灵吗?”萨守坚走入院内。“指不定是某种千里宝马,抑或是姓马的凡人呢?”
“真人!你醒了!”王善大喜,撂下金鞭,扑身过去抱起萨守坚,兴奋地将他抛向空中。“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萨守坚纵是经历了无数的生死,看遍大道轮转,仍是被王善一腔真情所打动,缓缓落泪。
“萨守坚,我救了你,咱们之间也不欠什么了吧?”搜神天师朝这边大叫:“你快让这个疯子把我放了!”
王善放下萨守坚,指着搜神天师骂道:“我怎么可能把你放了。真人,他要把华光仙子,也给拘下。”
“华光……”萨守坚琢磨着这个名号,回想起在冥海之下对她产生的怀疑。
“真人,忘了和你引介,这位华光仙子,其实是昊天上帝的妹妹,王母娘娘宫内的郡主。”王善道。
“这么说,是我失礼了。”萨守坚连忙向华光仙子唱个诺。
华光仙子回礼道:“不必拘束,我一向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
“那么,你喜欢欺瞒与背叛吗?”萨守坚上前一步,眼中浮现锐利的光芒。
“真人!千万不可冤枉华光仙子。”王善拦住萨守坚,飞快地解释道:“是那紫微老儿野心勃勃,要控制冥府,剿除凌驾于天帝威势的大天师,于是想出主意,明里协助大天师帮你完成试炼,暗中引导你与九头狮子两败俱伤,同时削弱冥界与天师双方。紫微老儿背后有王母娘娘的支持,所以,现在整个天界正四处追捕你。而华光仙子不惜放弃郡主身份,也要帮你。我都说到这里了,真人还有什么不能信任她的吗?”
“有,很多。”萨守坚冷冷地说道:“郡主大人,为什么在邙城之外,你如此巧合地为我们解围,从而赢得了我们的信赖?为什么你接引我们进入地狱时,正好碰到了我被安排面对的敌人——九头狮子?为什么你一来,符使便要离开,带着……小鬼,去找夜叉一族?为什么,你将我们带入酆都,前脚刚走,一众鬼族便杀上门来。”
“更重要的是,”萨守坚的声音不容置疑:“你送虫娘夫妇离开阴间,在我们遭遇那被安排好的强敌时正好不在。这一切,都真的只是巧合?”
“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你会信吗?”华光仙子的声音颤抖着。
“当然不会。”萨守坚冰冷无情。“你和你的同党始终在关注着我们,关注着我。”
华光仙子的心绪被莫大的委屈撕扯着,她鼻头泛红,眼中闪着泪光,无奈地轻笑一声,道:“没错。我奉某人的旨意,关注着你们。真是抱歉,瞒了你们这么久。呵,是我自讨没趣……我会走得远远的……绝不会,绝不会多关注你们一眼!”
说着,华光仙子挣开王善阻拦的臂膀,纵起云雾,朝天际飞去了。
“唉呀!急死我了!”王善急得直跺脚:“真人,你真的错怪她了!她是奉兄长昊天上帝的命令,关注我们,保护我们的。”
“马胜姑娘,你别走啊!”搜神天师望着华光飞远的方向叫道。
“你别说话。”王善将一块破布堵住搜神天师的嘴巴,继续说道:“真人,天宫的实权在垂帘听政的王母手中,昊天上帝无力阻挠这件事情,便派他的妹妹华光仙子暗中保护我们。所以,她才会在邙城,恰好出手相助。此后你说的那些事情,真的全是巧合!”
“是这样……”萨守坚全然明了。他感觉到一阵阵疏离感,仿佛内心中的所有温情都被他抛到身外。他开始痛恨自己,竟如此无情地气跑了华光仙子。
接下来的时间里,王善将搜神天师放出,三个人各怀懊恼的心情走出“南庵”。萨守坚提议三人先去拜见此间的主人——丹阳先生。
三人走上正堂,向堂上主人唱个诺。只见丹阳先生相貌堂堂,坐在上首,三位宾客好友分别穿赭、青、白三种道袍坐在下首。
丹阳先生见萨守坚等人前来,同三位宾客连忙起迎。丹阳推萨守坚坐上首,萨守坚连连推让。双方推让再三,遂分宾主之礼,各自坐定。丹阳先生仍坐主位,萨守坚坐于宾位之首。
丹阳先生依次介绍三位宾客:“这位穿赭色道袍的师父姓战,诨号‘战法师’,乃是游方来的道长。这位穿青色道袍的师父姓高,名为高巨才,也是本地人,乃是一位居家道士。那位穿白色道袍的师父姓陆,本是城外昆嵛山的道长,鄙人一意向道,便在家中办了小小的道观,请陆师父前来主持。”
王善道:“本来华光仙子是要把你带去她那间小屋进行修养的。我担心那里太远,且反倒不如凡人家宅安全,便把你带到附近丹阳先生的宅邸,让你尽快修养,完全没想到这里的主人也是同道。”
萨守坚欠身问道:“敢问丹阳先生,您奉的是哪个道?”
丹阳先生疑惑道:“道教,黄老之学啊。”
萨守坚继续问:“那您尊奉的是哪尊神明?”
“玉帝、天师和城隍啊。” 丹阳先生苦笑道:“还正是因为信奉这些神灵,让那黑神在家里四处闹乱。”
“怪不得。”萨守坚道:“我在这座宅子里并未感觉到清沆之气,反而察觉到几丝妖氛。”
“妖氛?”丹阳先生惊道。
“烦请丹阳先生告诉我那黑神的事情。”萨守坚拱手作礼道。
“多礼了。列位老友不必唤我‘丹阳’名号,这太生分了。”丹阳先生见萨守坚客气,连连摆手道:“你们叫我马丹阳,或老马,都行。”
“你也姓马?”搜神天师从座位上跳起,大声道。
“是啊。”马丹阳对搜神天师的反应感到莫名其妙,道:“在下姓马,名钰,号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