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七百五十四年 圣烔 山南道 林州 陇洛县 日 外
果然不出他所料,一位头发稀疏、衣衫褴褛的老妪仿佛被人抢劫了一般——正瘫倒在半里外的水井旁哭泣,一旁被扯坏的布袋里几条灰色的肉虫在腐烂的苹果上蠕动。
朕彦在家门前伫立良久,心中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帮忙。
好在一双大手突然攥住他的臂膀,将他从光明中拉向黑暗,刺眼的白光瞬间消失,阴凉的小巷里腐败的气味呛得他一直咳嗽。
“这种骗人的把戏你也信?”虽然墙体的阴影遮去了程志脸上的表情,但朕彦依旧能够感受到他急切、愠怒的情绪。“令父抢劫时就多用这招儿,没准那个老妇人就是被抢了以后回来找咱报仇的!”
见来者是好友,朕彦这才放宽心。“你来这里做什么?”朕彦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跑到了巷子的另一侧——一个空气相较清新的地方。阴影外,成群的难民正拿着大小不一的口袋朝城门走去。“还有——这是怎么了?”朕彦几次呼吸后,望着人群疑问。“难道说这附近又有起义?你是家父特地派来通知我的?”自从持续了五年之久的寒冬过境后,两年内各道州间的起义、暴乱事件就从未停止过,有些时日里,一处地方甚至能爆发两次叛乱。
“你是一觉睡到了晌午还是怎么的,连清早的告示都没有去看?”程志追上他后怏怏的说道,“新来的县令正带着卫兵在城门那儿发粮食呢,听说是朝廷运来的救济粮,告示上说:‘发粮从卯时开始午时结束。’”程志的标准语说得既撇脚又奇怪,每一句话朕彦都得听好几遍才能听懂。
“什么!”朕彦终于在午时打更人的叫嚷声中听懂了程志的话。“那这不就意味着……现在已经结束了么?”他绝望地依在土墙上,内心既感到奇怪又觉得无力,连对方的眼神都给他一种嘲笑的意味。“程志,你因该早点来找我的,从昨晚开始我们就已经断粮了。”
“谁不是呢!”程志快速且烦闷的回复,“你能看出来我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么?”直到现在,朕彦才注意到他的话音听上去是那样的虚弱。在灰暗的巷子内,程志那副苍白的面色原来也不是阴影造成的。
“抱歉,我一时忘记了咱们的处境。”朕彦讪讪解释。“挨饿也让我有些心烦意乱,所以我才……”
“呐!不说这些!”程志厌烦地摆了摆手,打断朕彦道,“我今天找你来是有要事要谈,但在这里不太方便……”他说着扭头瞅了瞅熙熙攘攘的人群,“算了,咱们还是到‘鼠窠’再说罢,伙计们也都在那里等好久了,就等着太子临朝啦!”
‘鼠窠’是他父亲周苍在寒冬来临前建立的一个幸存者组织,其本意是为了让逃亡的难民能有一处地方报团取暖。后来整个‘鼠窠’搬进了陇洛县替县令行守卫一职,直到春天来临后,这个组织才被迫解散。当然,母亲称现在盘踞在城外的‘鼠窠’依旧再行救济之事——类似于医馆或者是民间救济院,但朕彦深知那里已变成了盗贼,强盗的营地。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闻言,立刻上前捂住了程志的嘴巴,“你不要命了是罢!”
“反正又没人管!”程志打开朕彦的手后,抹着嘴说道,“真的!要不是这个冬天救了那个狗皇帝的命,现在可能早就改朝换……”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朕彦见他嗓门越来越响,干脆插嘴道,“如果不是有大事发生,家父是不会派‘鼠窠’的人来找我的。”他两年前便退出了‘鼠窠’,原因是抢劫夺财的事情实在令他无法忍受。
程志再三思考后决定妥协。“好罢,那我先给你说个小事情。”巷外嘈杂的叫嚷声,盖住了他沙哑的声音。“令父被捕班儿捉走了,现被关押在大牢里。”
“你说什么?”朕彦惊呼。
现在换程志上前捂住他的嘴巴了。“小点声,你想让别人听到么?”他越是挣扎程志越是用力。“别担心,衙门里都是自己人,令尊并无大碍,只是单纯的走个形式罢了。”想来陇洛县这五年来一直由‘鼠窠’守护——那句俗话讲得好:没有功劳也总有苦劳罢!朕彦想到这才放心。
程志见他不再挣扎便松手。“其余的事你也应该略知一二……”他迟疑地左顾右盼,接着说,“不过不能在这谈,所以咱俩还是抓紧赶路到了‘鼠窠’之后再聊罢!”
朕彦闻言后咕哝一声,没在意地点了点头。
要说战争、寒冬席卷后的陇洛县如今变成了什么样,那朕彦不得不拿他孩童时生活过得那片竹林来做对比了。
泥泞的草地上铺上几块石板便成为了竹林的主道,石板大小不一、参差不齐,但在上面行走已是足够。县城内的大道要比那林间小路平整宽阔的多,两排房屋连绵的错落有致,完全不像简陋的林屋那样左占一处地方右填一座亭房。
但可惜的是再怎么精致的建筑在火焰、巨石以及腐蚀的共同洗礼下都会变为残骸。道路被巨石摧毁,连绵的房屋化成火海如今只剩下灰烬,残尸烂成的血浆渗入城池的每一处角落,瘟疫在此地发芽,哀嚎声终日连绵不绝。
每每看到此等惨状,朕彦都会逼着自己回忆那段过往:兄妹五人戏耍在瀑布边,阿婆在一旁编织草履。那段时日里,他可以尽情的思考过去、享受当下、幻想未来。不用担心父亲作为逃兵藏匿于这群山间的事情败漏,不用害怕圣烔大军挟着九岁的自己加入战场。
当然脑海中的画面最后总会以燃烧和死亡做结尾。不过这倒不是他的错,毕竟在这糟糕的城池里呆久了,谁都会联想到不好的过往。
“一会进去了不要说话,光听着就行。”程志站在被树叶遮挡的地窖前亢奋地说道。看来他对即将要发生的事,保持着一个期冀的态度。
不知不觉,朕彦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落红森林里走了这么久。“好。”他木讷地回复。
地窖的门也正好在此时打开。
“哦,对了!”程志道,“一会儿祝山如果突然间难为你,你先暂且忍下,别在自己人面前让他难堪,不然……”一颗黑溜溜的脑袋这时从阴暗的隧道里探了出来。程志见状立即收声,接着夸张地、抱拳行礼道,“哎呀,好久不见呐,祝军尉!近来可好?”
朕彦见来者是他父亲的旧部祝军尉祝山,于是也赶忙俯首作辑。“见过军尉!”
可对方对此毫不理会。“你们俩来晚了,很晚,或许会影响到此次任务。”祝军尉自参军起便一直跟随着朕彦的父亲周苍。两人都曾是重刑犯,后在军队中屡立战功才得到了军中校尉一职。
然天不遂人愿,没过多久父亲与其部曲(祝山也在其中)便因失期被判处了死刑。之后他们集体逃进了深山之中,直到朕彦九岁时才重新被人抓出来。后因朝廷大赦天下躲过一劫,至凛冬过境之前才正式卸去了劳役。
“怪我!”程志故做出一副轻松的神色,凉爽的回答,“我在去的路上遇到了些麻烦,所以才耽搁了这么长的时间。”
祝山先是盯着程志看了一会儿,随后将目光转向他。有那么一阵风的时间里,朕彦甚至以为面前这位身形健硕的怪物要走过来将他撕碎。“你年有……十八?”他突然冰冷的问道。
对方那粗哑的话音,让朕彦闻之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十九岁……整。”他紧张地回复。朕彦想起自己当年跟着‘鼠窠’躲在这里避冬时,竟然只有十二岁。
“嗯……”祝山上下打量着他,目光仿佛已经穿透躯壳直击入灵魂。“进来罢,快点!”怪物最后嘶吼一声,接着便迅速隐入地下。
程志见状催促着朕彦抓紧跟过去。“开头还不错。”程志在他爬木梯时总结性的说道,“至少祝山没有冲咱俩人发火。”朕彦不确定地点点头,深不见底的隧道狠狠加深了他心中的迷茫和忧虑。
隧道深处的黑暗在摇曳的火光中温暖又诡异的跳动着,几只小巧的黑影从两两成对的木架前鬼祟地潜过。越往前走空气越为浑浊,空间也更加狭窄。好在集合的地点明亮又广阔,庞大的地室内,几十双眼睛不约而同的看向他们。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位面慈发白、身材结实的壮汉望着朕彦嘲弄似的吆喝道。
祝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后者尴尬地笑了笑。整个闷沉的环境仿佛又多了一丝不安的氛围。“明日寅时我们便开始行动。”一阵沉默之后,祝山开口,然他的声音依旧粗哑且冰冷。“既然全员已经到齐了,我就开始分配任务了。”
“等一下!”朕彦在怪物庞大的身躯后面大喝一声,因为过了这么久,他依然云里雾里。
祝山闻之凶恶地转过身,抬手便将他扔至集会的中心。“你最好给我说出个因为所以——为何要打断我的话。”他指着朕彦的鼻尖怒言,“不然我饶不了你!”
众人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地看向他。“你们难道就不跟我解释一下……”他竟冷静异常的疑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人群中一双灵动的眼睛吸引到了朕彦的注意,不过下一秒祝山的身体再次挡在他的面前。“令尊入狱前曾特地嘱咐过我:若是他被官府捉拿归案便找你来协助我们——劫粮仓。”他鄙夷的笑道。
朕彦听言,难以置信的惊呼,“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