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平凡的夜。
司徒寂苦正站在窗前，看着楼下熙熙攘攘、热闹繁华的大街，两旁的小楼酒家张灯结彩，每家每户都无一例外的多点了几盏灯，俯眺望去，万家灯火，明星点点，实在是漂亮得很，五乡城好像还从没这么亮过。
自谢三晓当上城主之后，奋发图强，励精图治，五乡城民的生活已越来越好。三年之内，五乡城竟已可以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街上再看不到一个乞丐。
他已达到了自己梦的终点，谢三晓这个名字，如今在江湖上已是响当当。人们甚至逐渐淡忘了司徒寂苦，倘若抓住街上任意一个人询问：“谁是当今江湖第一剑客，人们必定也会清一色的回答是谢三晓。”
司徒寂苦呢？他还是每日种种地，看看花，闲来到街角听人说书，晚上就去万花楼找柔柔姑娘。什么大侠剑客的江湖生活，都彻底离他远去，现在已是谢三晓的时代。
柔柔陪着司徒寂苦站在小楼窗前，月华倾泻而下，照在窗前那棵桃花枝上，为夜色增添几许柔情。柔柔摆弄着眼前花枝，轻声道：“你看人的眼光不错，谢城主果然是个料子。谁都不会想到，当初的无名少年竟能在短短三年时间内将五乡城治得这么好。”
司徒寂苦笑哈哈望着她，“我看人的眼光一向不错，你不是也在三年之内就为自己赎了身，甚至还买下了整个万花楼？”
三年过去，如今她长得更加娇柔妩媚，无论身心都更加成熟，柔柔掩面轻笑，道：“那也多亏你夜夜都来看我，给我送钱。”
司徒寂苦不再说什么。月影倾斜，清风徐来，正好拂过司徒寂苦已有些许微醺醉意的面颊，他们如今都已如愿以偿，都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谢三晓要成功成名、柔柔要拿下整个万花楼，建立一座属于自己的王国，而他只要“种豆南山下”，倘若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到他们生命尽头，这一生也算圆满。
春去秋来，又是一个秋天。
一切的故事起始于春，终止于秋。
城外竹林已枯，绿叶化黄叶，活树变枯木。
谢三晓走在林间，地上发出“嚓嚓”清脆的响声。乌云黑压压一片，天色比以往的白天更暗了一些，冷风刮来，如刀片一样割在脸上，好像随时都会下一场暴雨。
在这种时候这种天气，他竟还要出去？
林间深处藏着一座小木屋，每到傍晚，他一定都会来这里坐上一坐。但屋内住的却不是司徒寂苦，而是五乡城第一美人，天欲雪。
当初一战之后，天欲雪卸去城主之位，便立刻没了踪影，江湖上只听得见她的传说而不见其人。而这间小木屋就是天欲雪的栖身之地，虽然一年之中她也不会回来那么几次，谢三晓却还是愿意每天都碰一碰运气，只要他愿意等，总有一天能等到天欲雪回来。
谢三晓刚停驻在门前，便已听见屋内有动静，紧随着暴雨便倾盆而出，突然倒了下来。一手刚放到门上正欲敲门，门已自己开了，随之映入谢三晓视线的便是心中思慕多时的那张脸庞。
三年了，他总共只见过她四面，今天正好是第四面。
激动的泪水已止不住快要涌出，就如同这瓢泼大雨，内心无法言喻的狂喜的呐喊也被这暴雨声盖过。他的手还停在空中颤抖着，他想开口，大脑却忽然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什么。
暴雨已沾湿他的鞋袜，他的衣背，而谢三晓却还似个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直到天欲雪将他一把拉了进去。
女人淡漠的双眸始终放在窗外落下的暴雨里，此时此刻，除了雨声，好像再也听不见其他的声音。多时未见，他们既没有寒暄，更没有对话，冷漠得就像是两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谢三晓看着她的背影，先前激动欣喜的心情已在这转瞬之间就变成了失落与哀伤。
与上一次相比，天欲雪身上更多了几分潇洒自在的气质，她对任何人热情，却独独对谢三冷漠，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良久，天欲雪冷冷开口道：“你每年每天都来这里守着，不会厌倦吗？”
闻声，谢三晓忽然激动地站起来，笑道：“不会，不会！只要能见到你……”
唉——
话未说完，他已听见天欲雪一声无奈的低叹，“你又何苦……”
谢三晓忽然冷静下来，也跟着叹了一声，缓缓道：“也许这就是宿命，注定我无法放下你。这三年来，我细细想过，若五乡城的城主不是你，若我也甘愿放下这个位置，是不是我们就能逍遥江湖？”
天欲雪笑了一声，道：“你错了。”
“什么？”
天欲雪笑着转过身去看着他，道：“没有如果。你是个有野心的人，我也是个有野心的人，所以我是五乡城的旧城主，而你注定要打败我向我宣战。两个有野心的人，是注定无法在一起的，这就是我们的结果。”
谢三晓愣了一下，然后就忽然笑了出来，他好像忽然看破了红尘，笑着道：“你说的对，我忘了。那么当初你为什么对我说‘可以考虑’？”
天欲雪道：“因为我真的需要好好考虑，想想看我是不是愿意放弃自己的天地而嫁做人妇。所以我也认真的想了一个晚上，结果是不愿意。”
谢三晓淡淡道：“所以我就算一直等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天欲雪点点头。
谢三晓哎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放下了一块心中空悬已久的巨石，现在忽然变得十分明朗通透，笑道：“但我还是会等下去，因为这就是我对你的感情。倘若有一天我放下了，也一定会告诉你，请你喝一杯喜酒。”
天欲雪笑了笑，只道：“好。”
静默一阵，她忽然又问道：——“雨停了，你想不想出去走走？”
雨后的空气有一阵泥土的芬芳，谢三晓走在街上，只觉舒爽惬意。这是他治下的城市，如今百姓丰衣足食，再也看不到小偷乞丐，五乡城蒸蒸日上，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城市之外呢？
五乡城之外的那些人，是否也如城内百姓一样开心快乐？
天欲雪忽然问道：“你这三年来，发动了多少次战争？”
谢三晓愣住。
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想过要如何开疆拓土，然后创建更大的王国，坐拥天下。战争对他来说已是家常小事，但对于民众百姓却是灭顶之灾。又有谁愿意放着好日子不过而宁肯生活在战火纷飞的乱世呢？
明天，又会是新的一天。
乌云会散去，万里碧空如洗，炽热的阳光又会照在这片丰饶美丽的大地上。
在雨水洗刷清一切罪恶与肮脏、卑鄙之后，正道又会重临人间，镇在这片写着沧桑的土地上。无论它过往如何，无论它曾经辉煌过，现在，一切又回到原点。
无尽的长街，孤独的白昼。
不过一会儿，雨又开始下了下来，近来天气总是变化无常。
零星的散人匆匆忙忙顶着雨赶回家去，好像一切从未有过什么变化，好像这几个月的战争对他们从未有过什么影响。但你若真的仔细观察，朝他们脸上看去，你会知道，他们已被这苦痛难捱的战争摧毁——少年的脸上不再神采奕奕，少女的双眼不再充满希望，老人的身躯已只剩一具残碎的骨架……
——光明，未来，对于他们来说已不复存在。
这是五乡城之外。
滂沱大雨，男人握着剑如雕塑般立在长街。雨水已浸湿他的衣衫，他的神情是那样痛苦狰狞，他的双眸里不再有从前的骄傲，取而代之是愧疚，无助与绝望。
因为他正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正是发动战争、令无辜城外百姓四处流散的人！
若非他一意孤行，若非他不听劝告一定要四方征战，这里仍旧辉煌，至少生活在这里的人们都还能拥有简单质朴的快乐。但现在这一切已被一个叫做谢三晓的男人摧毁了，仅仅只因为他向外扩张的野心。
天欲雪轻声道：“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结果，五乡城虽不大，但足以是一个富足的小王国。五乡城的百姓虽对你称道，但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是怎么骂你？这些声音你都听见了吗？还是你一心只忙于自己的事业？若是如此，你便不配做城主。”
谢三晓已说不出话。
事已至此，他还怎能再说出什么？
雨渐停，他独自离开了。
他的背影看来是那么孤独落寞，他的人看去是那么寂苦凄凉。
在一切达到终点之后，他又还剩下些什么？
朋友？司徒寂苦已三年未见，天欲雪已与他渐行渐远。爱人？他的爱情远在还未开始便已经结束。亲人？他没有亲人。
夜深人静，看着城下灯火辉煌，人们成群结队，看着满天繁星，他是否也会投去几分羡慕，还是嫉妒？
但事已至此，他还能回头吗？他还有选择吗？
自己现在岂非已在断崖边？
他没有退路，他只能继续走下去。
因为这也正是他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