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叶小桥擦完洗手池内侧的茶垢,清理了垃圾桶,又再次环顾这间收容了他大半年的值班室。似乎这里每一件摆设、器具,都能叫他想起某些人来。
已近凋谢的石榴花身后,肖文彬曾在窗下站过。刚刚他踩着去掸日光灯上灰尘的凳子,赵灿第一次来“认脸”时坐过。油漆略显斑驳的小方桌,武舟初次也是唯一一次与他共餐时用过。
叶小桥记得清楚,这个大个子坐在他对面与沈阿姨边吃边谈笑。聊得兴奋了,不禁手舞足蹈。偶尔四目相对,眼中善意便自然施放出来。大中午的,叶小桥被笼罩在温柔月色之中。他清楚感知到,有一种好感不同于对当年恩师班主任的敬爱,也不同于对数学的热爱。它与热泪盈眶无关,也不怂恿人废寝忘食。但它比世间一切花草都要芬芳,让小桥心底深潭的某一片水域变得清冽甘醇。
“小桥啊,你下学期不打算来了吗?打扫这么彻底……”沈阿姨帮叶小桥归置书桌上的资料,“彼-得-林-奇投资法则,什么华尔街生存之道……小桥你在学投资?华尔街我知道,那儿都是做生意很厉害的人。阿姨一直有个感觉,你窝在这儿屈才。”
“沈阿姨,我自己愿意来的,再说我真没啥才。上回几个学生出去办事,临时存了几本书在我这儿,我翻翻觉得有意思,就买了来看……”叶小桥把看这些“闲书”当作学习之余换脑筋的方式。只是闲书而已,反正对他而言,不大可能有实践的机会。他认为。
“哦,爱学习总是好的,阿姨支持你!”
“我周日在天福园看见武舟了。”他终于没忍住抛了这句,这跳跃度连他自己都挺惊讶。
“哦,小舟去给妈妈过生日……我姐姐。”沈阿姨凑近了瞧一本书里卷折的页角,用指甲刮了两下,刮平整,“我每年都是她忌日去。唉,十来年了。”
“三个人一起去的……”叶小桥继续抛出那天的相关信息,并期待身份“特殊”的沈阿姨能进一步将之拓展、丰富,帮他完善还不够清晰的人物关系。
“还有个人?我想想,应该是潇潇吧!”
“是个女孩儿。”
“那没错了,就是梁潇。那姑娘不错。”
“她和武舟是老同学?”叶小桥将他的推测提供出来,权当抛砖引玉。
“不是,梁潇比小舟大两岁呢,她家住我姐姐姐夫家对门。从小相互看着长大的。”沈阿姨见叶小桥难得话密了些,挺意外也挺高兴,“潇潇小的时候,爸妈关系一直不好,碰着面就吵架,还动手。有时候两个人都赌气出去。孩子害怕,老往对门跑。我姐看潇潇可怜,就让她待着,陪小舟一块儿玩儿一块儿做功课。要是太晚了那两口子还不回家,就索性让孩子住下。俩孩子感情挺好。”
“是……哪种好?”叶小桥说完,被自己太过明显的窥探意图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沈阿姨听出来小桥话里有话,中年妇女加工信息的天份开始施展,“怎么,你看清楚那姑娘长相了吗?也不算大美女,但还挺耐看,是不是?”她觉得日常矜持的叶小桥终究也是沾了人间气息的,眼里也有红男绿女,会关心人间之事。
“也没太看清楚。”
“时间过得快啊,姑娘24了今年,一直也没听说处对象,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小舟。姑娘很能干,做了一手好菜,周末经常到我姐夫家帮着做饭打扫。现在年轻人里少有这么勤快的。可就是这工作吧……也不是说不好,刺青师,就是做纹身的,这你懂的吧?唉,我们小舟是研究生,将来说不定还读博……”
沈阿姨描述中,梁潇高二辍学,跑去学了美容美发,后来又开了刺青店。这姑娘除了学历和职业以外,其他方面均符合她对于外甥媳妇儿的期待。“当然,这我说了不算,主要看俩孩子相互有没有意思……真成了,也挺好。”
“那,武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叶小桥觉得此时提及武舟,应该水到渠成,不显突兀了。
“这孩子吧,优秀是不用说了,大家都看得到。不过最难得的,是从小就心软和。”
“这怎么说?”
“我姐出事那年,小舟才八岁……唉,好多年不提这事儿了!”
沈阿姨对于一不小心脱口而出的“出事”二字有所察觉,随即避而不谈。以叶小桥的敏锐,自然懂得转移话题:“就聊聊小舟呗。心软和就是心善,对吧?”
“有一回小舟想妈妈,就把家庭录像找出来看。按错了几个按钮吧,把我姐最后一次过生日吹蜡烛的片子给删掉了……”
“……”叶小桥能预感到这件事悲伤与深情、震怒与不舍的走向。
“后面的事儿全是我姐夫亲口告诉我的。”沈阿姨说。武舟父亲回来见状暴跳如雷。从来谦谦君子,也没忍得住对儿子大打出手,边打边掉泪。打完了,自己反锁进房间生闷气。武舟敲不开父亲的门,又自责又委屈,跑了出去。
“小舟虽说才八岁,却懂事得很。他生爸爸的气,又怕爸爸担心。出门前留了线索。”
“是什么线索?”叶小桥心想,武舟是心里也长着月亮吗?
“后来,姐夫在他家附近的炸鸡汉堡店找着儿子。你猜小舟见到爸爸第一句说的啥?呵呵,他说,武老板,对不起,你罚我钱吧!小舟知道爸爸刚刚辞职创业,很辛苦,就特意逗爸爸开心……”
“阿姨您刚说武舟留了线索,是什么?”
“哦,把这茬儿忘了,是那家炸鸡店商标上的鸡头图案,他画了贴在自己房间门上。那店姐姐姐夫领他去过。你说小舟是不是个好孩子?”
“确实是,不仅如此,做事有计划有策略,那个年纪很难得了。那店还在吗?”
“在。后来他们经常去的,老板换了,店一直在。”
2
叶小桥进门看见唐一梅坐在客厅。坐在他八岁时被大恶人拎起甩下的地方。这里平常就只摆桌椅,如今叶小桥放假回来了,就得整理出来搁床。
天热,电风扇效果低微,房间里呆不住。唐一梅将凉席铺到叶小桥的单人行军床旁边地上,背靠墙坐着。享受深夜客厅南北通透的凉爽。
“桥,你这两个月天天晚上都能陪着妈了?”唐一梅记忆里,儿子从高三毕业之后就再没有过过暑假。因为什么,她嘴上不说,心里记着。
“嗯,学生放假了。宿管也放假。”叶小桥朝着桌子那边侧躺。
“你上回说,在外面兼职,辛苦吧?”
叶小桥想起那天为了给唐一梅定心丸,让她好好吃药,所以杜撰了一个子虚乌有的兼职。这会儿也只能将错就错,“不辛苦,老板人挺好。”
“都做的什么呀?”
“卖炸鸡汉堡,快餐店!”叶小桥想都没想。他顺嘴说出的,是一直在脑袋里盘桓不散的影子。那是小武舟童年智慧和善良存放的地方。他想去看看。
3
第二天上午,叶小桥来到了沈阿姨所说的那条街。可是店名她也不清楚。
有两家主营炸鸡汉堡的店,看起来都历史悠久。叶小桥比较了他们的LOGO,其中一家图案是简笔画的鸡头,八岁小孩儿能驾驭并能快速描画传递信息。他觉得可能性极大。于是推门而入。
“欢迎光临!”店员招呼完,见叶小桥并不关心柜台上方的价目表,也并无就座的意思,倒更像来熟悉环境的,“您是来应聘服务员的吗?”她努努嘴,指引奇怪顾客看向大门口张贴的启事牌。
“我……”叶小桥被问住了。长久以来他始终以一门心思考研为理由打消掉的兼职念头,就在这一秒之间发生了动摇,他觉得震惊。但任何看似突然降临的想法,表面上是一瞬间的外部刺激所致。而事实上,一个决定,若没有里应外合,怎么可能最终落实?“对!”
不眠之夜。炸鸡店员工登记表在叶小桥眼前反复出现。他记得黑水笔填写了生日、籍贯、学历,还写了身高、体重、家庭成员,并且预约了体检日期。印象最深的是备注一栏。他询问资深店员此为何意,女孩儿告诉他,有专业特长就写,不写也没什么。
他空着没写。
叶小桥回想他的二十几年人生。除了破楼不见五指的漆黑一片里不用掌灯便能如履平地以外,实在想不起还有什么特长。
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像武舟那样“好”家庭出身的孩子,琴棋书画总能沾点儿边。那么修长的手指,架在琴键上,或者擎一支画笔……叶小桥不禁瞧了眼月影下微张的十指,关节放松,曲起来……他想起自己的特长来了。
壁橱抽屉有一格放着表彰叶小桥成绩优秀的奖状。唐一梅也曾像贴墙纸一样把儿子从她那里继承的优秀基因展示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但是后来家里访客多了,那些奖状上亮灿灿的金色字体,总让她感到是儿子的大眼睛在发出质疑的忽闪,让她倍感压力。所以她以收起来不容易褪色为由,把半面墙的凝视都揭了下来。
奖状一边竖插着一本塑料硬皮的小证件。它也是能力证明。证明叶小桥有资格开货车、消防车、洒水车。
当年修车厂招工条件里有一条,已取得驾照。叶小桥不符合。他确实碰过车,但仅限于短期培训汽车美容时给车喷过漆做过底盘保养,并未学车。驾照这道门槛,他始料不及。再说之前培训班学费本就是节衣缩食硬挤出来的,一时之间哪还有能力考照?
本来打算撤了,厂里几个中年妇女见那神仙一般的模样移不开眼。母性大发之下,怂恿刚刚得到儿子金榜题名喜讯的老板替小桥报个名,要是能在四十天内考到,就录用。老板高兴,同意打这个赌。还让他自己选规格。叶小桥按当时二十岁的年龄选了报名资格的上限。三十五天后,拿到了B2驾照。
一年前从修车厂辞工,对于老板当初垫付的报名费,他是抱有愧意的。另外一个令他至今想起来于心不安的,就是教给他修车手艺的刘师傅。如师如父。手把手,就快将一个原先只会车体保养的小学徒带成修车师傅……叶小桥离厂后,再也没有碰过车。
如今手指微微弯曲,他还能恢复一些握扳手时的肌肉记忆。可是他抗拒这种记忆,他不要指间散发机油味儿,工作服袖口、裤腿上满是污渍。他更希望指尖能用来敲打键盘,写论文做演示文稿,或者有朝一日用来开自己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