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四月十五风雨大作,我躲在屋中,扳手指算来自无用神来足有一个月。
这一个月,起初他缠着跟我睡一起。
我觉得不妥,认真思考着给他安排别的住处,比如马睡觉的马厩,鸡呼呼的鸡窝。
可是当我瞧见他的脸庞。
我就知道,我心软了。
“过来吧。”如同那天一样,我说。
他甩着白毛屁颠屁颠过来,端着刚洗好的满盆蜜枣。挑选出一颗最大最圆的堵住我的嘴巴。
我大口嚼碎,嚼的嘎吱响。他还来不及再次堵我的嘴,我便猛地抬头。
对上了一双慌乱的眼眸......
那一刻,我明白。
他没用,却很聪明。
他明白,我要走了。
也要撵走他了。
7.
天空黄沙漫布,铁骑蜿蜒山峦。
今天是出兵抗蛮的第七日。
我一身军盔领在最前方,出奇躁的喝不下一口水。
炙热气息蔓延,我吐出一口热气:
“离达蛮匈之地还有不到两日了,都打起点精神来!”
长鞭拍马,噼啪作响。令人顿时精神不少。
月挂半边,晚时落脚。
我靠在树下,睫毛微垂,眼前似乎又浮现出那人纯润的眉眼。
那时,我两指夹着蜜枣,歪着脑袋打量他一脸的不知所措。
”我又不是不回来,你这副样子做什么?”
”就.......想更晚点听你说。“他委屈极了,头上的两根呆毛也耷拉了。
我不怒反笑,觉得滑稽。故意调侃让他没话说:
”亏你还是个神明,没个千岁也有个百岁了吧小老头?怎得这样幼稚?"
他果然窘迫。莫不是手里还捧着那盆蜜枣,估计早就无处安放。
我看他样子,仰天笑得好大声,笑得岔气,笑得眼泪直流,最后泪流满面。
外面雨声那么大,屋里静的可怕。空气中'扑通“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不知呆滞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抱住我多久。我感到肩膀上的衣襟早已湿透,感到他抱我的力气那么轻柔又那么用力。甚至......感到鼻尖处传来了木兰花香。
我脑袋搭在他肩膀上,突的有了好多问题。
我问他,为何笃定能在这里蹭吃蹭喝,是不是认识我?
我问他,为何哭的比我还惨,是不是会共人情感?
我问他,为何生的如此好看,又为何太阳东升西落,为何鱼在水里活......为何......又为何......
最后,我问他。
”你说,为何我会注定死在战场。生死又为何……”
背对着他,我不知道他的神情。
出军前一天,他没有跟我告别。也没有去我给他安排的住处。
除了那纸条还有着他存在过的痕迹,一切回归正常。
我用力捏了捏纸条。沉吸一口气,试图散走冗杂的情绪。尽管那字里行间的话语挥之不去……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苌安,你定会长岁欢愉,世世平安。
———归鹤。」
8.
地上的那株草太有生气。
脉叶太绿,不惹人喜。
这朵花也丑,色彩太艳,一点不朴素低调。
不喜!
不喜不喜不喜!
“小哥哥,花儿是无辜的......”
一个奶团子样的小姑娘,满脸心疼看着被某神无情践踏的花花草草。
然而某恶神不解风情,不怜香惜玉,小狗一般眼神不爽的瞪了回去。
吓得小奶团两眼泪汪汪,说话吭吃瘪肚。
“呜呜.....我不是坏人......是、是因为先前,有......有个很帅的大姐姐,率领着军队路过过这里......"
小狗偷偷竖起耳朵。
”她......她跟全村的人都说......"
小狗摇起尾巴,给了小姑娘一个侧目。
”如果碰到一个好看的似天仙的小哥哥,就......带句话给他。“
”......她说了什么?"
小犭……某神拿出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
小奶团抽涕的醒了下鼻子。
”她说,若再见,必相随。“
风肆意起,吹散断草折花。
剩下无尽温柔。
某神轻笑。
果真万物只喜她。
9.
营帐内,血光肆溅。
「可惜了,上次竟能让你活着回去。」
这是单于见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抹掉脸上的血,扔下了左贤王的头。挥着剑迎了上去:
「可惜啊,这次也能。」
刀光剑芒,煞气袭人。
暖黄灯光刺眼夺目,两道身影如皮影映在墙壁上,快速舞动着,一时间不分上下。
兵器相交,招招刁钻阴狠毒辣。单于早无先前的轻松,每次刀芒闪过,皆掀起阵阵刀风。
我轻身躲过,直应其上。轻刀半挑,挑断了单于右臂手筋。
单于眼露凶光惊怒交集,长刀疾挥,刀到中途,诡异一笑,身形暴退。
我纵身一闪,袖刀齐出,绳索勾过棚梁,翻身越之而上。
身下箭支破窗而入,箭身呈紫,深入左右墙壁足有数百支。
我处于箭雨之上,单足踏粱,俯视全局。平静的看着单于口吐鲜血,捂着胸口的毒匕,满脸自嘲。
「果然。你跟那些死人有所不同。」
单于抽噎咽气,在我的诧异中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没力气多想,晃了晃已是泛力的四肢和昏沉的头跃下房梁,准备先去收拾战局。
然前脚还没踏出,后脚半膝跪地。喉咙处腥甜,眼前一片空白,耳边出现了很多噪杂的声音……
10.
被扼住脖颈坠入深海般的窒息感,我感受不到疼痛,像是在做一场梦。
梦里……
我有一个秘密。
大概是从记事开始,我的耳边开始围绕起各种声音。
冷宫妃子总是半夜哭泣,皇帝哥哥累到会打呼噜,城外卫兵早起贪黑慢步四周......
偌大皇宫中,听到这些只需我静静坐在那里,就可随时捕捉。
例如,高德贵妃有脚臭,还不爱洗脚,只有被翻牌才会洗一次。
有次皇上去看腾贵妃,在路过高德贵妃殿外时,竟被一股冲天的臭气熏住,还以为是高德贵妃被人恶意谋害,便带人心急火燎的往里闯,结果与正在扣脚的高德贵妃撞了个正着......
后来,皇上足足上了三天的火。还派了人日日监督高德贵妃洗脚。
这种趣事层出不穷,我喜闻乐见。
想着后宫嫔妃大多也无事干。因此我除了偶尔会阻止一些杀生事件积积德,看着她们一脸怎会被识破的表情外,倒是不会插手太多。
也正因如此,后宫的小皇子小公主渐渐多了起来,这点上我还是很佩服我的皇帝哥哥。
那天,我记得我一如往常坐在那里吃蜜枣,津津乐道听着宫女讨论后宫各个佳丽的囧事。
可能是积的德还不够多吧,一向感官极其敏锐的我,竟被“飞来巨物”直冲而上,整个人毫无防备的被禁锢在其身下。
若说我的人生有两次无措,第一次无措是初得知十九岁会死,那这便是第二次。
无措自己的警惕头一回失防。无措对未曾谋面的人,头一回内心并不是波澜不惊。
无措......太多无措,无措到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感。无措到见到他第一眼,心底万般繁花绽放,万丈花海处,花下是他的脸。湖心水波荡漾,他就站在湖岸对面让我一眼万年。
而现在,他在我眼前触手可及,我尝试向他伸出手。触碰的一瞬,所有的虚无缥缈打破。那天……我从侍卫眼下救下逃窜的他。
我生气自己从未如此失态,拿剑架在他脖子上。没想到他不怕这些凡器俗物,扬言自己是神明。
我问他神明会做什么。
他说他祈祷的事情都会实现,他能祈祷风调雨顺,祈祷百岁无忧。小到为树叶昆虫,大到为世间万物。
我说他岂不是很厉害。
他摇头告诉我,事实有轮回。他的祈祷只能保一物一次,轮回多少遍也只有那一次,以至他每次祈祷都很慎重。
他说他曾很喜欢这个能力。遇见走投无路的向善之人,他会祈祷他们努力的事情都顺意。遇见爱而不得的向善之人,他会祈祷他们勇敢过后终成眷属。遇见天灾人祸心愿未了的向善之人,祈祷他们必渡难关绝处逢生......
他游览世间数百年,自以为饱经世故,看透大千凡尘于尘埃上云端处。可后来才发现,自己其实是多么的无能……
他说到这里时,样子失魂落魄。看向我,又满眼亮晶晶。梦中,朦胧间他没了傻气,温柔真挚且棉言细语:
“我因祈福折愿而生,诞生天地精华灵气下。无亲无友,无牵无挂。”
“我救世在怜悯,但从未曾有人怜悯我生而孤独无居定所。怜悯我七情六欲皆有,百年独活同死无样。”
“我于世人终归还是异类。世人对我而言也许是种与生俱来的使命。可从未有人能要求我这样去做。”
“直到我遇见了你,我想……我还是要做我自己……”
我静静聆听,可越来越听不清看不清。眼前的人还在讲,我努力的向他贴近,身体竟已感受不到平衡。
我挣扎着想要抓住他,抬手一次次扑空……直到失重感来袭,将我扯回一片空白。
空白里,我甚至看不到自己的身体。空白……远比黑暗可怕。
明明身处光明,眼前却什么都没有。黑暗下,未知带来的恐慌无助,远不及空白下寂寞如死水般平静。你的生命从未存在又好似存在,也唯你存在。
我下意识闭上眼回归黑暗,平静的等待着。也许曾有一段时光,我在这沉睡过上百年。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受到一股清雅的木兰花香飘进,感受到身体某处传来温润的触碰感……
“对了,神明也可以为自己祈福。”
“那我以神的名义祈祷,我想和你再次相遇。我的……”
“梵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