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七百四十七年 凌冬海岸 海南路 黄岩岛 礁州 比丘港 夜 外
洪颜向来不喜欢这里的构造:冷清、敷衍、贫瘠、毫无敬意可言。
要知道,凌海始皇洪沉的陵墓可是位于海洋的正中心——一个佛光永照的地方,当初光修建陵墓外的保护网都耗去了百车金银,更别提其内部宫殿与园圃的数量。
而今父皇凌悲帝洪川的‘皇陵’竟被潦草的安置在港口附近,美其名曰:“与先祖毗邻,可倾听灵魂的声音。”但实际上这些都是托辞罢了,海皇的威严与信义随着大溃败的到来早已消逝,皇权名存实亡,乃至这片荒芜的土地上仅有一座破损的石碑来表敬意。
不过身为公主的她并不为此事伤心,反倒觉得愤怒、耻辱无比。
“殿下。”右丞相黄舟的声音突然在她耳旁响起,洪颜彬彬有礼的回应,内心却止不住地连声抱怨。“乞恕老夫直言,城外如今危机四伏,殿下不宜独自一人久留此地。”
“多谢丞相关心。”洪颜口气冷淡,简直厉声厉色。她向来讨厌客套话,时常疑问:人们有话为啥不能直说?“本宫只是突然间心有所感,欲与父皇交心罢了。”自洪川驾崩于礁州,其兄洪廉掌权之后,她便沦为了‘待售的商品’被软禁在冷宫之中。今天是她好不容易才从城里逃出来,想要再睹一番父亲的尊容。只可惜,清贫的墓碑上只有寒鸦与之相伴。
“殿下。”数次冰冷的回应后,老人终于肯直言。“老夫为‘和亲’一事,已与朝中大臣交涉数次!”此话存疑。“可如今仍有些佞徒不顾太后之情面,欲献殿下于外人矣!”他造作地长叹一声。“陛下又不理政事,整日饮酒作乐,全然不顾殿下之安危。乃至眼下我等只能说服左相河澯,殿下才可无恙矣!”
洪颜闻之苦笑。
新党领袖河澯一直视河太后、黄舟等旧党之人为眼中钉、肉中刺,甚至一度将亡国之罪强解为:因太后垂帘听政所致。完全不提新党奸臣廖勍。所以当‘河澯’二字一出口时,她才如此反应。“那本宫提的事,丞相可曾说与河丞相?”但她不想就此放弃。
“今夜众臣才于议事殿论事。”黄舟回答,“老夫欲于今晚将殿下之计说与众臣。”
“那本宫可与卿同往大殿议事否?”洪颜真诚的询问,虽然她已知道了问题的答案。
“殿下莫要说笑!”黄舟果然错愕地嗤笑道,“女子怎能登堂与我等共议?这岂不坏了古礼?”
洪颜表面淡然一笑,内心却极为不满。“哼,见他的鬼!太后就能参政理事,为何我就不行?”她心中暗骂,却说道,“那本宫在此地等讯,待丞相与之交涉过后再来寻吾,如何?”洪颜觉得黄舟最好答应此事,不然她可能真的要发怒了。
“启禀殿下。”老人疲惫地招手唤来了四名守卫以及她的内侍小菊。“我等此行的目的便是为了带您回宫里去。”小菊在谈话间为她披上云肩,洪颜点头答谢,看来新‘都城’的墙体之薄,连黄舟都知道唯有童年玩伴才能抚顺她的内心。“若是殿下在外面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等在九泉之下该如何向太后禀告?”黄舟不可撼动地解释。
面对太后在朝中仅剩的朋党以及小菊那双哀求的眼神,洪颜最终妥协。“好罢,丞相,待吾向先帝告别之后便随尔等回宫。”她说罢转头,俯身轻吻了一下残破的石碑,苦涩的滋味顺着咽喉流入心底。“走罢。”她头也不回地朝着寒风走去。
比丘港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冰冷肃穆,停靠在码头边上大大小小的船只,已被海雾褪去了臃肿的身形。此时,如果有人站在港口,朝太阳升起的地方遥望,那里会陡然出现一座雄伟的城池,屹立在山坡之巅。只可惜之间杂乱的货摊、建筑堆满了通向城池的通道,漫漫长路被残垣遮挡,一望无际的楼宇间充斥着死亡和危险。
“殿下。”黄舟走到半路时停下脚步,背靠港口,提灯照向了山崖下那呈‘之’字形的阶梯。“我们就走这条路进城。”此路虽看上去绵长且巍峨,但比起几里外暗潮涌动的市集,这条山路显然要安全得多。
“黄丞相。”她先是望了望山梯,接着又看向老人颤抖的双腿。“吾知汝患腿疾久矣,此长阶是否会……”
“殿下过虑了!”老人没等她说完便轻松的回应,“此阶之势,全不及老夫当年之勇,故不足为虑也!”老人说罢,率先登上阶砌后扬长而去,四名守卫见状赶忙跟上。
不过正如她所预料的那样,老人在登上第一个阶砌交替的平台之后便因腿疾复发倒在了地上,哀嚎声不绝于耳,惹得百里之外的港口上都亮起了火光。
“胡闹,胡闹,这简直是胡闹!”好在左相河澯早已带兵——兵分两路在这里截住了他们,洪颜见此阵仗觉得事有蹊跷,但她并未显露,只是装作惊慌失措。“黄舟,汝是欺我朝中无人还是怎的?”只见他焦急且恼怒地吼叫,须髯下的脸色业已涨成紫红。“非要亲自出城来寻,还仅携这点下人!汝狂乎?”他质问。
黄舟瘫坐在地上笑了笑,腿疾痛的他无法开口,连手上的油灯都扔至一旁。
“至于你!”河澯这时看向她,冰冷的眼中除了憎恶外没有一丝怜悯。“为何要行如此癫狂之事!”
“为何要行此事?”洪颜在心中盘问。“也许是因为亡国之耻未报,我等却在此地苟且偷生一事所致。或者是洪氏一族遭到各族背叛,乃至这江山如今尽数落入庸人之手!”不过这些话她都没有说出口,只是冲着河澯怯弱一笑。
“罢了!”河澯思索良久后才开口,看来他并未从她的笑容里读出些什么,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待择日我寻太医为殿下好好看看,免得日后与他国和亲时再出端倪!”
洪颜闻之身躯一震。“河澯!”她怒言,终究还是没能隐藏本性,惹得众人嗔目。“你身为朝臣怎可替天子善作决策?莫非——你要篡国!”她仿佛一条食人鱼似的乱咬,谁料对方根本不为所动。
河澯闻言只是深吸一口气,慢步走到她的面前,缓言,“若我等随他人一同降于圣烔,未携尔等逃往黄岩岛,逃亡礁州城。我,河澯,大可以在圣烔治下继续担任朝中大臣,或者偏安一隅,在一贫穷县城当个普通县官。”他语气温和,声音也不似洪颜般的颤抖。“而今,我弃家眷八十一口,排除万难,携尔等逃此灾祸,你却……”他说着再进一步。“在这众人面前,借太后之势善作诬言?”他突然抬高音量。“老夫念太后之旧情才救殿下于水火,休要不识抬举!”
此时最聪明的办法是选择默不作声,当然洪颜也这样做了,只是……“放肆!”黄舟扶着墙体,艰难地站了起来,怒吼,“先帝之女,岂是尔等臣子所能辱训的!”
河澯闻之不屑地摇了摇头。“待吾将其献于外商时,汝遽非先帝之女也,来人!”几名守卫闻令很快将她包围。
洪颜见状,虚势地如同野猫一般挺身怒吼,“我乃先帝之女,渤海公主,官居一品,谁敢乱动!”
几名士兵听言稍有退意,然河澯却上前一步,临危不惧道,“吾得天子假节,自可便宜行事,汝岂可拦耶?”
“老夫亦得天子假节,怎拦不得?”黄舟挡在女孩身前,态度却并不激烈。“河丞相,今夜戌时尔等才于大殿商议此事,你我为何不到那时再辩,非要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舌战,辱朝廷之颜面呢?”
河澯迟疑地看向他,接着将目光转向公主,表情由先前愠怒逐渐变为了鄙夷。“嗯,也罢,反正你也难逃我掌。”他摆手,示意士兵们退下。“既如此……今宵复见,告辞!”他说罢,带着军队转身离开。
黄舟终于松懈下来,释怀地跌倒在地。几名护卫见左相河澯离去,赶忙上前扶起了他。
“且慢!”河澯突然停下脚步居高临下道,“尔等也紧随老夫回府去!”他指着那四名守卫怒斥,“如若不从,静候发落!”他一挥衣袖后扬长而去,不再看他们一眼。
黄舟闻言,点头示意他们退下,自己则扶着石壁——在小菊与洪颜的合力帮助下费力地站起身。“唉,看来老夫得为自己的狂言埋单喽!”待到四名士兵离开后,老人望着延绵不绝的山路呢喃。
女孩此时心乱如麻,根本没有听到黄舟的抱怨。“丞相,那此事……就无其他办法了么?”这是她几天来第一次怯问。洪颜深知朝中新党势力要远大于旧党,若不是先帝任黄舟为托孤重臣,恐怕旧党势力早已被其铲除。
“有是有,不过……”老人思索许久后才眨眼回应,“不过依殿下之意——欲托老夫之口将与外商和亲之利害一事再说与众臣,经此事后,惟恐河澯不受。”
洪颜跌靠在扶墙上,满目愁容,表情严肃。“‘与贸易城内商人结盟和与曼特夫南蛮结盟不同,前者只可许以虚职财帛,不可与之深交,不然日后必出大患。’前有古训,众臣怎可不知此理?”这只是其中一个缘由,她更害怕的其实是那群狂獝之徒以及自己之后的命运。
“不是不知,而是……”黄舟将后面的话强行咽回进了肚子里。“殿下。”他缓慢地俯身,低头行礼。洪颜见他动作困难,便令小菊上前帮扶。“此事虽危在旦夕,然亦请信老臣可于大殿上力挽狂澜、粉碎既定之事!由此不负太后、先帝之重托。”
洪颜虽对此仅存保留态度,不过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好罢,丞相。”她边说边捡起地上的油灯照向前面的阶梯。“既如此……我便再信你一回。”说罢,她踩上了更高一级的阶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