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肖文彬问起,进而亲 吻那朵“梅”,叶小桥已经渐渐接受了那只是换季时偶尔干痒的小伤疤而已。他会忍不住挠一两下,不再有切肤的情绪反应。它不像成串小电筒那样容易引起他强烈的生理不适。
然而肖文彬近乎舔 舐着亲吻了“梅”。那之后的几天,每当夜深人静,叶小桥都能听见颈后被人嘬舔的声音。他捂住伤疤,似乎能让声音遁去。反复尝试,他觉得唯有将印记祛除,方能重回清净。
叶小桥想去祛疤,但是美容院高额的费用令他却步。沈阿姨手机里正播着周星驰版“唐伯虎点秋香”,师爷一句“左青龙右白虎”提醒他,其实覆盖掉也算个权宜之法。他用指腹比了比那块疤痕的大小,按照网上一般的报价,约莫三百块钱左右。算是承受得起。可是选哪家呢?
他想起前几日他听从院里安排,和几个学生会干部一起清理宿舍区乱贴的小广告。当时有一幅构图诡异唯美的刺青店广告吸引他驻足良久。撕拉铲除前,他用手机拍了下来。翻找出来一看,左下方几列竖排字,正是地址。
店名“潇潇”,与商学院仅隔一个街区。挤在一排教培机构、便利店和小饭馆之间。门面窄小幽暗,屋檐下垂吊着一只筒状红灯笼。就一只,在风里摆着,明显颠覆成双成对的美好寓意而存在。委婉着特立独行还是赤luoluo地呼朋引伴?都不好说。
招呼叶小桥的是个身形瘦削、头发染成灰白的小伙子。他递来杯水,让小桥坐楼下等着,“楼上一会儿就好!”他说正在进行中的是个大工程,老板从上午开门忙到现在了。他压低声音道:“主要是不大配合,扎两针就喊疼,要休息。对了,我看你预约信息里说,覆盖?是烫伤或者刀伤吗?”
“都不是。”叶小桥低头不语。
“哦——那你喝水吧!”他把水杯向叶小桥推了推,顺势偷瞄了这位沉默顾客一眼,艳羡的神色立即溢出眼眶,“帅哥,考虑出道不?”
“哪儿呢?帅哥在哪儿呢?”楼上纹身机刚停,余音犹在,低频女人声飞扑了下来,“请顾客上来吧!”
叶小桥换上拖鞋,来到二层。女技师戴着黑色口罩。口鼻被遮挡,使得眉眼神采分外突显。双眼皮、睫毛浓密、眼神利索。她打量一下顾客着装,发现天大漏洞一般飞快扯了口罩,冲楼下喊道:“兔子!你怎么没让顾客先洗澡?”随即又将口罩复位。
灰白头发的助手忙解释说:“潇姐,不能全怪我。帅哥太迷人,忘了。”
“要不你也别下去了,楼上还有个卫生间。我自己用的。你直接在这儿冲澡吧!好了叫我!”“潇姐”从壁橱里取了件浴袍递给叶小桥。
“干嘛要洗澡?”叶小桥对于他知识领域以外的要求提出疑问。
“没别的,我店的规矩。放心,不是黑店,不做人肉包子。去吧!”“潇姐”指指一扇小门。
女孩子专用洗浴间。满眼都是陌生的香波、沐浴液、洁面乳,叶小桥择其一二迅速洗完,裹上浴袍。拉门时不小心碰掉了门后挂着的一条半干的蕾 丝三角裤。他慌忙捡起时,手不由自主哆嗦起来。
“侧着躺好,我看看。”“潇姐”两指撑开叶小桥耳后皮肤,仔细研究那朵形似梅花的伤痕。“你以前做过刺青吗?”
“没有,第一次。”叶小桥侧卧着,纹丝不动,感到自己像百十来斤的肉摆上了砧板。他空洞地盯着对面的白墙。
“潇姐”见过无数姿态各异的顾客。插科打诨的,扭捏作态的,神吹神侃的。叶小桥这样的她也见过,但那些人的生无可恋没有这么美,美得足以让她心生怜悯,收敛霸道。她柔声试探道:“有些人刺青是为人生信仰,为错失的爱……或者单纯为了酷,你是哪一种?”
“你们动手前都会跟顾客聊天吗?”叶小桥感到一边被这女人轻柔的手指挠得耳朵痒痒,一边后背与她胸口不时地轻触,还闻见她领口散发出来甜味的女人香,他尴尬又紧张。
“不会,我一般直接就动手。我是看你网上留言说,覆盖。我看这疤痕长在这么不显眼的地方,不影响生活,也不大影响美观……当然你心意已决的话,我没问题。”
“动手吧!”
“你说图案由我亲眼看了来定,呵,说实话这要求我还是第一次碰到……我看它挺像梅花的,要不然索性刺成……”
“不,不要梅花,其他什么都可以。”叶小桥闭上眼,大义凛然面对即将到来的刺痛。
“好!颈后皮肤脆弱,你忍着点儿!”
机器开始运作。差不多每一秒,针扎三四十下。叶小桥攥紧床单,牙关紧咬。脸上不一会儿就浮了层薄汗。
“兔子!帮客人擦擦汗!”“潇姐”给楼下发指令。随后,她停了手里的动作,转换语调对着小桥说,“你憋着不喊我也知道你疼,先歇会儿吧!”
木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叶小桥朝里侧卧着,只觉得一个巨大身影慢慢笼罩过来,在他身后立住。
“潇姐”冲那人轻笑了一声,道:“毛巾给我吧,我来擦!”
叶小桥仅凭女店主语气里的微妙变化,就判断出这来人并非楼下的小助手。他听见床尾墙边的皮沙发有海绵塌陷的声音。显然那人坐下了。
“武公子今天悠闲得很啊,居然赏脸来老娘地盘儿上……还赖着不走!”“潇姐”说话间,又开始对叶小桥下手。
“什么老娘,嘴巴放干净点儿!”那人回应。叶小桥耳边被机器声干扰,听不真切。但他隐约觉得,若是对话再多些,准能辨得出那嗓音来。一定在哪儿听过。
“好吧,我错了……那你今天到底干嘛来啦?”
“给你送手机啊!”
“落你家啦?我还纳闷儿怎么没人找我呢。我搁哪儿……”
“我家卫生间。还是老武发现的。估计你便秘把脑子憋抽了!”
谈话进行至此,叶小桥感到答案呼之欲出。一是这嗓音,年轻爽朗。尽管他每天接触无数年轻的声音,高扬的,低沉的,形形色色。但这个人的声线有一种特别质地,听起来格外熨帖舒服。再就是每句话略带笑意的收尾,让人即使不看脸,也能想像他嘴角上扬的样子……
叶小桥眼前,那个曾与他共进午餐,滔滔不绝的同龄人已经翩然降临。他满眼月光地笑着。
“别老武老武的,你爸可不老。对了,晚上还回学校住吗?”“潇姐”问。
“回。陪我爸吃了晚饭就回去。怎么?”
“没事儿……就是,阿姨生日快到了吧?那天别忘了叫上我!”
“不会忘!走了!”
那人从沙发上跃起,咚咚咚下了楼梯。店门打开,将屋外街道上行人与电动车交杂律动的响声迎了进来。不一会儿关上……而叶小桥心里,却再也静不下来了。
武舟,从那天中午机缘邂逅开始,就给叶小桥提供了他所羡慕的实体对象。他从小到大羡慕过很多人,但因为可以归纳为一类,所以往往只是以父母双全、家境良好为标签的笼统概念。而武舟不同,他具体。他除了具备叶小桥所缺失的那些,他还难能可贵地既清澈明亮,又坚实沉稳。
叶小桥感觉到自己一不留神就陷入了对这个人的“窥视”中。尤其在他辨认出与“潇姐”类似打情骂俏一般相互斗嘴的人竟然是武舟时,他心底泛起了一丝惆怅。此刻在这张小白床上,叶小桥又在他悄悄为武舟建立的个人档案里添了一项:恋爱中。女友职业:刺青店老板兼刺青师。
“好了,完工!”“潇姐”拍拍叶小桥后背,“记住啊,三个小时后揭保鲜膜,回去清水冲洗,不要浸泡……,图案,照你的要求我设计的,要我拍下来给你看看吗?”
“不用。”
叶小桥以他能力所及的方式,向一直横亘于心的“破楼血统”又一次宣战。疼痛伴着疲劳,他只想赶紧回到值班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