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七百五十四年 圣烔 烔西道 泰安 两级宫 万福殿 日 外
上将军泽拓对于自己披甲上朝的抉择很是懊悔。因为即使寒冬过后的春风间还残留着些许凉意，炙热的太阳依然蒸地他心浮气躁、昏昏欲睡。乃至大殿外的守卫需要频繁地提醒他，他才不会跌倒。
“陛下，今战事已平，春来冬去。各道州起义被镇压，四方疆土均归顺皇朝。此乃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之时也！”泽拓依稀听见了总筹朱亥的声音，那位老者粗犷、雄厚的嗓门向来让人影响深刻。“故，臣建议陛下即刻开仓放粮，救济百姓；号令士卒开垦、种田；轻徭役、税赋并大赦天下，将当下严苛之法也适当……”
“朱丞相真乃贤人也！”突然一个造作、刺耳且带着很重鼻音的声音打断了朱亥的话。泽拓不用眼睛瞧都能自行脑补出来，右参军赵黎脸上那令人厌恶的表情。“这天下未定，战事未息，汝便已为帝之民谋福祉也！无怪各道州叛民皆已‘天死朱立’为号矣！”
朱亥闻言只是冷笑一声，并未与之争辩。毕竟‘尽忠尽孝’作为朱氏一族的祖训世受奉行，这早已是世人皆知的事情了。乃至他对此根本毫不在意，反而轻蔑地反问，“既如此，赵参军有何建议？”
风吹过一阵后，赵黎才煞有介事地开口，“禀陛下，天下是否安定，战事是否平息诸事，因由左参军赵萧——赵将军前来亲自禀告，而非由他人在这朝堂之上随意揣测！”他斜睨了丞相一眼，后者不满的表情让他自鸣得意地扬了扬眉毛。“然赵将军因风寒之由无法上朝，臣念其病重，故宣上将军泽拓前来觐见！”
听到张黎念出自己的名字时，他下意识的瑟缩了一下。泽拓向来讨厌众人打量的目光以及喃喃低语，尤其还是以这样的身份。
“宣，上将军泽拓进殿！”
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后便踏着绣满牡丹的红毯、伴着奏官刺耳的声音、迈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进了众人的视野。
朝堂之上，有一股莫名的恐惧正在四周蔓延。
“吾皇万岁平安！”他拜跪叩首，静候发落。
方才嘈杂的声音突然间消逝，恐怖的寂静正疯狂舔舐着他的心脏。
“起来罢，将军。”良久后，一个柔弱且细腻的声音低语道。
泽拓闻言，心中长舒一口气。“谢，陛下！”随后他起身退至赵黎身边。
参军见状，顺势上前一步，说，“禀陛下，泽将军于今日卯时进城，还未饮食歇息便风尘仆仆得赶来觐见，此乃真荩臣也！”
只闻那个柔弱但稍许高亢的声音再次答复，“好，那就赐他些金银珠宝和绫罗绸缎罢！”
泽拓上前俯首作辑，“谢，陛下隆恩！”随后抬头望了眼皇位上的人。
“那……那既然参军特意唤汝前来，不妨说之。”皇座上的人也同时看向他。
泽拓见罢，颔首，“禀陛下。”虽然圣烔第六位皇帝嶀巍须发茂盛，面肥体宽，态似帝国之栋梁。可实际上——用赵黎本人的话来说：‘年甫弱冠的他只是一头会说话的蠢猪罢了。’“今凌冬海岸十一路、六十六州、七十二县均归顺朝廷。海岸各地起义、叛乱之事亦被我军镇压。但……”他纠结地看向朱亥，后者昂首，连正眼都没瞧他一眼。“但受连年战乱、寒冬及饥荒的影响，我朝各地局势仍动荡不稳，恐有叛乱之险。”
“竟然还有这种事！”虽然嶀巍的语气听上去愤怒不已，但他的表情却在告诉泽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仅如此……”这时赵黎突然间插话，“陛下，这北方地精各族之间，因皇权之争早已战得不可开交！南蛮与南劣，大海以西——那些得道升天的仙灵，竟也因凡尘琐事对其手足大打出手！”他说罢，摊手示意朋党响应，朝堂上很快传来了众人的窃语。“这些时日，怪事接连不断，灾事频繁又密集。”赵黎说话时又挥了挥手，议论声戛然而止。“前有九州太守突起谋反之举。后有林州、陇洛县城两地突发灾暴之祸！由臣看来——此皆天之逆气、祸乱之变也！故而，臣愿请陛下……”
“哼，好一个天之逆气！”朱亥大笑一声，高声且鄙夷地呛道，“陛下，这场万国之战自高祖受任于天以来，已持续一百五十二载！期间虽有停歇，但战事、饥荒、寒冬早已耗尽了各国的气数！奸臣暗曜石便是在此境况下助琳琅王夺皇权，从而引发地精各族间的内战！”他怒视对手，丝毫不落下风。“南蛮与南劣本就民厉而国乱，自古以来便是如此。仙灵与森灵间本是世仇，所以根本不谈什么手足相残！”他说罢，抬手怒指。“而赵参军明知此事，却将其与鬼神邪说混为一谈，此与奸邪之辈有何异乎？”
大殿内的气氛瞬间将至冰点。
“你，你竟敢？”只见赵黎的嘴角疯狂的抽搐着，歇斯底里的愤怒使他陷入了彻底的狂躁状态。“朱丞相，你好生歹毒啊！竟然在陛下面前、这朝堂之上公然辱吾名声！”他说罢挥起衣袖，拜跪叩首，不可撼动地哭诉道，“陛下，微臣才疏学浅，不通政事，不配与德才兼备的朱丞相共事！故请陛下允许鄙人即刻告老还乡，待陛下重登天宫之时再来觐见！”
显然国舅赵萧的胞弟——赵黎的这番表演又将嶀巍困在了两难的境地。“嗯……这……”小皇帝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于是干碎选择闭口不言，想用耗时间的方式处理此事。
“当然这也是他一贯的做法。”泽拓无奈地在心中抱怨。
“诸位，别再为难陛下了，有何事不妨与老夫谈谈？”突然，一位声如洪钟，气势不凡的老者漫步走进了大殿内。泽拓闻之，心脏如同灌了铁水一般瞬间落至底部。
“楚太师？”朱亥闻之冷颤一下，错愕地回身行礼，朋党附和之。“今日太师为何……”
“上朝？”那老者脸色阴沉，目空一切，每次说话时嘴角都会不自知的抽动一下。“老夫今闻战事已平，特地前来与陛下商议立春祭祀一事，可如今看来，此事仍有非议？”即使朱亥挺胸昂首，身高八尺的他在楚帝公庞大的身躯下依旧显得小巧而瘦弱。
此时，趴在地上的赵黎已经站了起来，可方才的嚣张气焰却已消失殆尽。面对老者的注视，他低眉俯首，全然一副受挫的模样。“禀太师……”赵黎恹恹地开口，“事有非议是因泽将军言……”
“哼！”楚帝公郇戬嘲弄似的冷笑一声，“老夫存有千年，还未见过如你这般手握重权、心有所求却不敢直言之人呐！”他说罢，哼哼耻笑起来。“难怪令兄在朝野间呼风唤雨时，汝只敢缩首一旁，狺狺狂吠。”他走上前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好罢，既然汝不敢言便自行退去，别挡在老夫眼前，惹我清静！”
这下赵黎的表情彻底烂做一团。“遵命……太师……”只见他僵直的退至泽拓身旁，如石像一般不再复言。
“启禀陛下！”楚帝公绕过朱亥的凝视后直接面向皇帝，说道，“赵大将军与朱总筹之意，吾知何谓也。”他缓言，“今百废待兴之际，朝廷应用钱财犒赏将士、修城固堤、筑关建道以修大国之容也！将余粮、余帛发散天下，用以救济百姓，助黎庶开垦种田以立帝国之貌矣！”他边说边怒视前方，但视点却在远处，仿佛落在了大殿外的某个人身上。“而非听信宦官之言，扩建后宫、用粮财换取世外珍宝、信异教之主并设其祭坛也！”
片刻间，只见嶀巍瞠目怯视，整个人都被恐惧与愧罪包围。“是，楚公说的极是……”他颤抖道。可泽拓却从皇帝那坐立难安的表情中瞧出了一丝——愤怒？“那既然楚公、诸位均为此意，朕就先暂缓宫殿亭苑、园圃祭坛的修缮罢。待择日天下安康之时，朕再作定夺。”他言语间还不忘观察老人的反应，姿态之猥琐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楚公闻之终于欣然接受。“陛下圣明。”
众人见状也赶忙齐呼，“陛下圣明！”
大殿内，只有楚公一人笔挺的站立着，仿佛周遭的事物全与他无关。
现在皇帝愠怒的表情明显到连平日不羁的朱亥此时都畏首畏尾了起来。“楚公还有何事要向朕禀告？”嶀巍做出一副温和的神色，佯装真挚的问道。
“启禀陛下。”楚帝公凉爽的回答，全不在意他人的眼色。“臣闻泽将军在过陇洛县之时遭遇了袭击，可有此事？”郇戬说话时并未面向皇帝，而是把目光放在了他这里。
泽拓没想到楚公会突然问起这件事。“回禀太师，确有此事。”他同时面向皇帝、太师回答，“不过小臣未能将此事彻查明白，也未能将凶手捉拿归案，恳请恕罪。”他本该清楚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因为事发之突然完全出乎预料，且破坏之严重——袭击过后伤者、死者数以百计！
可疲惫和闷热的薄雾模糊了他的意识、扰乱了他的头脑，乃至他只记得些断断续续的奇怪片段，全然忘记了整体过程。
“嗯，很好，不用感到抱歉，将军。”郇戬听罢，倒是饶有兴致地扬了扬眉毛，“正巧老夫欲往天枢院了解一下此事的具体情况，将军可否与吾一同前往？”
虽然泽拓很想拒绝楚公的邀请——因为他不想同样惹恼众人，可他在这朝堂之上根本没有话语权，于是只好妥协。“遵命，太师。”他俯首作辑，“待退朝后，在下……”
“不用，现在便随我前去！”此话一出，朝堂上立刻传来了一阵不满的低语。“此事事关重大，不容怠慢！”不过低喃声也仅持续了一秒，便被楚公的威严震去。“老夫欲查清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陛下怎会不知趣的出手阻拦呢？”他说罢大笑一声，没多看旁人一眼的直接退出殿去，仿佛周遭无人一般。
泽拓见状，也只得避目——快速地行完君臣之礼——之后顶着愠怒的眼神、埋怨的低语快步逃离了万福殿。
“退朝！”待楚帝公郇戬踏着青云朝天枢院飞去时，奏官那尖锐而锋利的声音已划破那道云迹冲着老人的背影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