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南都的冬天没有大雪,只有日复一日的阴冷。
那日的天色灰白交错,在两队人马的相峙下显得格外压抑。
顷刻,周遭践行鼓声如浪似潮般翻涌而起,悲壮之意响彻了半边宫城。
泛着青灰色的长石板砖整齐地遍及在送行队伍和支援军的脚下、马蹄下,显得多了几分悄怆凄冷的寓意。
近城郭的一侧,罗列着戎装素裹的支援军,靠主公府一侧的则是送行队伍。
鼓声缭绕,红旗飘然。
支援军开始从与送行队伍的相对中撤出身去,掉头而行,缓慢地向城外行进着。
送行队伍的马车之中拥着一个为首的人,便是主公。段桑正身骑着马,披着一身灰白的裘衣,十一月的寒风裹挟着他的面颊,将他本应苍白的面容剐蹭得通红。
隔着几步之远的对面,正是身着一身漆黑戎装的翟邱。一向疏懒的她没掌握到束发的技巧,没过一会儿,凌乱的发丝便攒到了一定的程度,开始随着凌冽的寒风飘摆了起来。
两两相望,即是凄凄切切。
也许是翟邱的错觉,他总觉得对面人的眼睛侵红了几分,甚至有些微微湿润。
翟邱有个毛病,一看见段桑就挪不开眼睛,不论是进宫无意瞥见,还是所有人马都已开始向城外行进,甚至已然出去了好一段距离的现在。
于是,段桑的眼前便只剩了翟邱的一人一马。
翟邱不能再看下去了,她无比清楚,这样的对望,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是无休止的。
“主公。”翟邱骤然间开口道。
听到这已然在风中恍惚了的呼唤,段桑眼里的泪水戛然而止,只剩下了几个闪烁的光斑,仿佛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一般。
翟邱微微笑了,仿佛带着几分无牵无挂的释然。心里念道:“我倾慕于您,已经很久了。”然而说出口的却是:“回吧。”
言罢,猛地一拽马头,转过了身去。
明明此刻他的眼前只有灰白的天幕和腐朽的黑砖城墙,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一副少年人寒风中凄楚的面容,仿佛镌上心头的幻象,又仿佛深入骨髓的遗憾。
愈是不忍,愈是想要回头,愈是只有一条路可走,愈是快马加鞭。
城墙内,古道上,一人一马疾驰而过,如若雷掣,马蹄声阵阵凄厉,响透了半边城墙。
留给段桑的,便只是那个决绝的背影,而不是马背上那人隆冬十一月里殷红的眼眶。
“驾!”翟邱吼得撕心裂肺,任凭马背颠簸,周遭恍惚,却只是忘我地纵马,仿佛生怕背后的人看出她的不舍,瞥见她的苦楚和压抑。
终于,那一人一马的背影还是被这压抑的天幕越拉越长,消失在了天地交汇的弧线处。
此一别,便不知今生能否再相见了。
(九)
长北的岁月因没有分明的四季而显得格外漫长的。
自别后三年,翟邱的世界里便只剩下了严寒飞雪,战乱残骸。大雪掩埋了暗红的血迹,斑驳不一的红色创痕自城关一端向群山之中横布数里。人们从号角声中惊起、睡去,或永远地睡去。
“报——”小卒步履匆匆,冲进营帐。
将军端坐在正座上,见此情形,面不改色。
“南都来报,三月初,西南寇乱犯上攻破了南都城。”小卒端着信笺单膝跪在账下,一动不动。
翟邱瞳孔骤地微缩,勃然怒斥道:“三月初的事情为何过了月余才报?!”
“回将军,当时渭南军正北上,消息一出不日便赶到了。长北战事吃紧,恐乱了军心,故截留了消息,待到即将克敌破城时才将小人放出。”小卒略带慌乱的回答。
翟邱听罢,松了一口气,将人遣了下去。
也许是中原入春,长北的战事也缓和了起来。
只是翟邱自上次小卒来报后一直没由头地暗自担心着什么,连着几回梦中惊起,可能是对南都城里那人担心得过度,乃至乱了方寸。细想想,战乱离散,翟邱日日目睹着人间悲剧,却恰与心头那人音信全无三载之多,思念的愁绪早已结成了乱麻,不然也不至面对一条根本不值担忧烦扰的信笺诚惶诚恐。既然战事由退转进,大局已定,翟邱打算带着这捷报亲自回南都看看。
正于筹划回家这几日,南都又来了消息。
传信笺的小卒脸色阴沉冷漠,使得翟邱还没听到消息,心却凉了一半。
相峙片刻,二人都未开口,营帐中并非死寂一片,可翟邱却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小卒哑着嗓子,缓缓开口道:“渭南军救驾去迟,主公于宫府一战中殁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拉得很长,在那一瞬间,翟邱关于段桑的记忆接连浮现在翟邱眼前,随后翩然飘散、化为泡影。她突然听不见了,说不出话了,她的世界万籁俱寂,连自己的心跳声也听不见了。
原来褪去年华粉饰,家国束缚,翟邱的心底竟然一直都是这样的干净,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段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