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若当二人闲暇下来,天色好时,段桑常常会着一身便衣,倚在廊下的栏杆上看书,就像翟邱初见他时那样。而翟邱这时便会如商量好了一般在自己的偏院里练起剑来。两个院子之间有着一墙之隔,留有一个窄小的门洞,二人的位置也如精挑细选过一样,透过门洞,刚好够看到对方。
许有一日将军舞剑,剑起花落,花瓣似天街小雪翩然纷飞。剑意时而凌冽时而缠绵,剑锋划过长空,将几抹天光无遗地映在少年人朝气凌然的面庞上。剑锋忽转,旋过头顶青丝,长裙黑靴转作一团,翩若惊鸿,携流云几丝,光华万点。
皎皎君子偏倚廊下,风动衣衫,几瓣落花随之飘摆。片刻清风骤起,少年轻挽发丝,笑意盈盈,最终于不经意间散入花簇与雾霭。
大约就是这样的少年,不知被翟邱练剑时偷看多少眼去了。
后来将军也曾常常问起,主公如此刻苦,休憩时于廊下经常读些什么书。
“主公平日于闲暇时,读的都是什么书?”某个不经意间,翟邱开口问道。
段桑思虑片刻,脱口而出:“‘史记’、‘庄子’。”
“那主公十一二岁时,又读的是些什么书?”翟邱追问。
“那时候常读的,大概是‘诗经’罢。”段桑嘴角勾起,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无顾忌地笑了起来,“卿问起十一二岁时读的书做甚啊?”
翟邱也暗暗笑了,不作言语。
(七)
“主公!”一声竭力的呼唤划破大殿周遭的天空,而后不久,便见三福步履匆匆,磕绊着奔上殿来。
三福入宫以来,从未如此莽撞失态过,惹得段桑隐隐不安。
“怎么了?”段桑轻轻蹙起了眉头,问道。
“刚刚长北边境来报,说,”三福急的几乎要发颤,“说长北战事僵化,翟大将军战死了。”
话一脱出口,段桑心中便猛地一颤。如今四海只内,功名显赫,能够坐镇长北的,恐怕只有翟小将军,翟邱了。翟邱是南国的将军,国难当头,只身赴险甚至是以身殉国都不过是分内之事。只是此刻段桑的私心作祟,他希望翟邱健康安稳,永不涉险。
“翟邱呢?备马,孤要出宫一趟。”段桑紧张地说道,额头上已经凝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三福没有回答,只是将眉头皱得更紧了。
见此情形,段桑心中不由得一凉,语气明显弱了下去:“听到了?备驾,孤要出去。”
“回主公,消息一到南都便进了群臣的耳朵,不久前群臣便聚在将军府议事了,这会儿,翟将军应该已经在进宫的路上了。”三福说这话时已然竭尽全力,却只发出了一点微弱的声音。
段桑听后,猛得一晃神,不自觉地向后倒了一步,幸而扶在了案上,这才得以勉强掩盖住他内心已然天崩地裂的事实。
二人僵在原地,殿中的时空恍若凝固。
许久,马蹄声起,是翟邱到了。
翟邱只是沉着脸踏入了殿门。面对父逝的消息以及群臣提出的请求她显然比殿内这二人要冷静得多,甚至趋近于无感。
“翟邱。”段桑轻声道,几步向她靠了过去,想要扶住她的肩膀。
段桑一见到她,心里此前建好的一切堤坝便接连溃败,不舍与私心倾泻而出,漫上心头。
翟邱并没有给她扶住自己的机会,而是毫无征兆地原地跪了下去,颔首躬身作揖,是请命的意思。
段桑即将溢满的愁绪,便被翟邱这样一跪给尽数堵了回去。
段桑伸手想要将翟邱扶起,可对方却纹丝不动。面对如此决绝的翟邱,段桑心里才是真正地决堤了。他微皱着眉,眼睛于恍惚中不断地眨着,像是一个初次经历风浪的人正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
此后三人便同时陷入了沉默,殿内一片死寂,停顿的时间仿佛冗长到了极致,仿佛殿内的每个人都在这段时间里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仿佛长达一生的死寂过后,段桑才如梦初醒般地缓缓开口:“那你何时走?我能......送送你吗?”
翟邱这时方才缓缓抬起头,迎上了对方似水般温和细腻的目光。
翟邱此时没有说话,就只是这么无比淡然地凝视着,可心里却是那句:“倘若有一日我也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中自身难保,我便永远不会告诉心上人我对他的喜欢。我会在他身后看不见的地方追随着他,穷尽毕生所能护他周全,佑他一生平安喜乐。如此一来,他既不知道我的存在,便不会因为失去我、担忧我而痛心了吧。”
而我本就过着九死一生的日子,又能给他什么承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