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夕阳映在男人的脸上，叶丽觉得他的五官柔和起来，眉眼间竟似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惆怅。我可以吸支烟么？男人问得礼貌。叶丽点点头。男人的手指细长，指节分明，夹着烟卷，让叶丽想起了一个很流行的词，禁欲系男人。这种男人，恰恰是最诱人的。点燃了的烟淡淡缭绕，男人却并不去吸，只是那么夹着，偶尔翻转一下，似乎，那烟只是用来勾连思绪的使者。
我曾经有一个相恋八年的女朋友，男人的声音低沉下来。我把她当做我的天使，有她的地方，我看不到自己。我以为我们注定要相守一辈子，可是……
怎么，她离开了你？
不，是我离开了她。
叶丽没有说话，她知道故事肯定发生了转折。
她很好，我很爱她，我们恋爱时，亲 吻，拥抱，互相爱 抚，可是一直没有突破最后那道线。我珍视她，期待在新婚之夜得到最完美的新娘。你知道么？新婚之夜，我的心情是多么的雀跃，我多么期待完整地拥有我的爱人，我渴望和她水乳交融，她中有我，我中有她，我和她成为这世界上最最亲密的两个人。
男人的手似乎有点抖，叶丽又觉得自己看得并不真切，也或许是微风吹动了那烟吧。叶丽有些困惑，恋爱了八年，又到了新婚，不该是水到渠成的幸福么？
我们结婚了五年，我离开了她，净身出户，所有人都在指责我是负心汉，连我爸我妈都指着我的鼻子骂。男人终于吸了一口烟，吐出浓浓的烟圈，男人的神色有了几分恍惚。
难道是她有外 遇了？
这怎么可能，她很单纯，先是在父母手心里捧着，和我在一起后，我也是如珠如宝地捧着她，她满心满眼都是我，怎么会背叛我。
那，你？
我很爱她。
这？这怎么回事？
我们无法结合，她有障碍，新婚之夜成了我们两个最糟糕的记忆。之后，我们多次努力，得到的都是痛苦。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我……你会鄙视我么？男人看着叶丽。
这的确是个不好探讨的话题，可是叶丽是理解男人的，就像唐伟和叶丽两个人，虽然一直冷战，性，却从未停止。或许，他们忍受的并不仅仅是生理的痛苦，爱着，也是痛苦的一部分。男人，女人，都痛。分开，或许是更好的选择。
叶丽的神色取悦了男人，他知道叶丽不是时下 流行那种假充圣母的人。女人，自然而真实才好。
只是，男人和女人，讨论这样一个话题，尽管叶丽没有回应，周围的空气终究还是有点暧昧了。
西天的晚霞，铺开了锦绣，两个人沉默了许久，直到一个竹筏快速经过，小孩子调皮激起的水花溅湿了叶丽的裙子，叶丽的惊呼声穿透了什么，一切都自然起来。
六
叶丽自己住一个房间，小旅馆还颇有情调，后窗上爬着一种叫不上来名的植物，开着精致的紫色花朵。虽然精致，叶丽却知道它是属于这山野的，它的那种干净、那种骨子里的生机，城市花盆中养不出来。叶丽与小花对视了好久，方才洗漱准备休息。以往的叶丽晚上十点才下班，今日方才八点，哪里睡得着觉。可是，手机她是不想看的，乱七八糟的朋友圈，令人头疼的工作信息，都不属于这里，学生、同事、校长，叶丽自觉地屏蔽了。
叶丽拿起床头的一本书，书名让她吃了一惊。《性与爱》，这是摄影师刚刚送来的。叶丽不由心里嘀咕起来，这本书，充满了诱惑。叶丽又想起了摄影师的神情，那个男人的孤独，让人有点，用什么词形容呢？应该是心疼吧，叶丽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母性的时候，她总觉得男人很优秀，他不该在痛苦中磋磨自己。
叶丽还是翻开了书的扉页。有的人仅仅为性结合，不在乎是否相爱，而有的人，没有爱就没有性，可是，如果没有了性，爱又能保持多久呢？这行钢笔字写得甚是潇洒，下面落款是张童生，叶丽知道，这是摄影师的名字。叶丽不知道自己认同哪种观点，就像她弄不清自己和唐伟的相处模式一样。叶丽没有再翻下去，有些话题虽然在人们心里翻来倒去，在黑暗处被嚼得烂透，却很少见于明面。
旅舍的房间真是不隔音极了，隔壁的女子嗤嗤地娇笑，夹杂着男子含混的声调，忽高忽低地，像只虫子在叶丽心里爬着，弄得叶丽无法沉静下来。
窗户开了半扇，微风带来山野最原始的气息，各种不知名的小昆虫合唱着小夜曲，隔壁的声音终于低了下去，一切都陷入静寂之中。叶丽慢慢闭上了眼晴。没有闹钟，没有讲话，没有红色的眼睛，没有血盆大口，梦里，似乎有些旖 旎。
第二天，才是真正游览的开始。叶丽早早起床出门，只见旁边房间一对儿男女挽手出来。男人约四十多岁，挺着将军肚，不过看起来高大威武，如果忽视虚肿的眼泡，还算是不错，女人则年轻得多，涂着腥红的嘴唇，与男人眼神交织，热烈火辣，一边走，女人的身子一边往男人身上蹭。叶丽的脸不由热了起来，她虽不保守，却也没在外边这样过。可是，这两人来的时候好像不是一路呀，只听路上聊得欢，怎么就聊一个房间去了呢！叶丽回避了一下，才又跟上大部队。
山野自有一种魅力，触目峭崖侧立，站得稳，站得让人仰慕，红褐色的岩石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洗礼，不知藏了多少故事。叶丽愈与山接近，愈觉心情平静沉稳，一步一步走过险道，出了一身透汗，却又觉得舒爽至极，仿佛某些东西被甩脱在幽深的涧底，被抛进空旷的山谷。这一路，摄影师是没离叶丽左右的，时而递水，时而搀扶，很是周到。有几次，叶丽的手和他的手相处，都能感觉到男人内心的躁动。
啊，快看快看。前面鼓噪起来，叶丽循声望去，却见一个人影攀在峭壁之下，仿佛倾刻之间就要坠落，却又在某处寻了落脚点，弯了腰不知在做些什么！待叶丽走到那人影的上方，才发现一道绳攀在道边栏杆上。清洁工，摄影师说。叶丽又向下看了看，却不见了那人影，不由心里焦急起来，等了片刻，才见他从一个山崖凹陷处钻出来，叶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这也是他的工作，摄影师拍了拍叶丽的肩，走吧。工作？叶丽有片刻失神，随即跟上去了。
这一天下来风景自是极美，摄影师拍了好多照片，里面有很多是叶丽的。摆拍的，偷拍的，每张都美极了，这让叶丽说不出拒绝的话，摄影师的眼神越来越火辣了。叶丽今天穿的，竟然是那件红衬衣，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神使鬼差地带上这件衣服。在满山苍翠中，叶丽身上像带了火。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他们竟然寻到一片桃林，桃花正烂漫。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的电视剧，叶丽是没时间看的，可她知道那个故事，看了唯美的预告片。她曾经想象过自己和，和唐伟吧，在桃林中接吻，周围，花瓣飞舞，想一想，心就醉了。果然有人接吻，早上的那对男女搂抱在一起，旁若无人。叶丽忽然从胃里泛出一股酸水，有想吐的感觉，她笑自己，不会这么矫情吧，饮食男女而已。
信步向桃林深处走去，这般美好的景色或许适合独处。怎么可能独处呢？男人一直殷勤地陪在身边。远离了人群，叶丽忽然又有点不安，触目的桃花开得太恣意，风吹过，桃枝有点凌乱。
……
桃之 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 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 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
摄影师的声音很好听，仿佛带着催眠。
叶丽知道这首诗，甚至可以说很喜欢这首《桃夭》，每次读这首诗，她都能想像出一个美丽的新娘，含羞带怯，眉眼弯弯。
等叶丽回过神来，摄影师的呼吸已经喷到叶丽脸上了。她向后退了一步，男人的眼神闪了闪，脸上的神色愈发温和了。
你，你还爱她么？神使鬼差地，叶丽问出了这句话，之后，她懊恼得想要咬掉自己的舌头，他爱或不爱，又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男人没有回避，反而笑了笑，所有的故事，都会有结束的一天，我想有新的开始。
你，你为了那个离开了她，你，你……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可以告诉你，没有，或许有多重因素吧。即便是廊桥遗梦，有爱才有了，那个，性，总是要先喜欢了吧。男人的眼睛直视着叶丽，像一团火焰，烧得叶丽的头一阵一阵地发晕。
满山遍野的桃花，缱绻温柔的春光，优秀而深情的男人，充满诱惑的声音，这一切，像酒，氤氲了叶丽的大脑，熏熏然地，似乎，有了些许醉意。
叶丽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头越发干燥起来，她倚在桃树下，看着摄影师的脸越来越近，慢慢放大，叶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有一片桃花就是那么调皮，随风飞舞着，在摄影师之前，亲 吻了叶丽的面颊，就是那么轻轻地一吻，似乎毫无痕迹，却还是让叶丽的心震动了一下。
风柔和地拂动桃枝。
张童生，我们握个手吧。叶丽伸出手去。
一秒，两秒，三秒……男人的手伸出来，修长包裹了纤细，阳光透过桃的枝枝丫丫和稠密的桃花间隙，投射下来。如果有人凑巧把这画面拍下，定然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内心，都有一泓荡动的湖水。
感恩遇见。摄影师低沉的声音有些落寞。
感恩遇见。叶丽轻轻抽离了自己的手。
在桃花与桃花互相致意的桃林，摄影师的身影渐渐远离，转过一道弯路，不见了。满目只剩下开到荼蘼的桃花，在轻轻吹过的山风中凌乱着。
叶丽忽然又觉得有点不舒服，似乎有一种恶心泛上来，她有些困惑了，难道吃坏了东西？又似乎不是，拿起矿泉水喝了几口，却还是压不住，叶丽忽然想起，这种感觉并不陌生，一股情绪从叶丽心底升腾而起，叶丽忽地满脸泪了。
桃夭，桃夭，真好。
掏出手机，叶丽发了个微信。
一个图片传过来，是那个鱼缸，两条鱼亲密地偎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