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天历七百五十四年 圣烔 山南道 林州 陇洛县 日 内
朕彦倒在绵软无垠的芸薹丛中,四肢如同灌了铁水一般动弹不得。秃鹫在天空盘旋,炙热的空气形成的滚滚巨浪将天空蒸成了紫红色。
一匹骏马悄然走到了他的身旁。
“你这样说,我很难办……”阿婆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回响起来,轻似风、细如雨。“你也清楚人一旦老去,是不会再回来的……”阿婆重复着,仿佛只要他不开口,她就能一直这样说下去。
“孙儿明白,阿婆。”朕彦艰难地开口,每一声都带着极大的痛苦以及失落感。“我只是……我只是想家了……”青竹从花草间拔地而起,天空褪成了淡青色,盘旋的秃鹫骤然化作刺鹩嬉笑在竹林间。
“可你现在就在家里呢呀,傻孩子。”阿婆的声音即嘹亮又弱小。
朕彦想要解释些什么,但他发现自己无需开口,对方便已洞悉全由。
“可是美好的事物总是易逝的,不是么?”阿婆缓缓道来,声音轻似微风挑弄琴弦。“就像朝阳与晚霞,欢乐与悲伤。”星火点燃绿茵,小巧的翅膀扇起火焰将大地割染成千沟万壑的苍莽荒原。
朕彦闻之并未开口,只是轻微地点了点头。力度之微弱,仿佛炙热的空气也蒸发了他的灵魂。
“不喜欢悲伤的情绪并不是你的错……”阿婆的声音开始朝着四周扩散,方才那匹骏马,现已踏着热浪朝着天宫去了。“但请记住,孩子,永远不要放弃信念……”
朕彦想要起身追赶,可他只是轻轻一动,身体便迅速跌入进流沙之中。
“永远不要放弃信念……”待到他挣扎无果——视线被彻底遮挡之时,眼前的黑暗里,似乎有一道光正迅速向他袭来。
“都这个时辰了,你怎么还在休息?”母亲都将前门推开了大半,朕彦才慌乱地坐起身,睡眼惺忪地望着她。
“不,不,我没有在休息!”他凉飕飕地开口,声音里却透着犹豫。“我只是在……活动筋骨罢了。”
母亲将手里的竹篮放在地上。“是嘛,活动筋骨?”她径直从他面前走过,接着伸手从炕头那儿取走了一个木盒。
“当然。”他撒谎,脑袋里依旧回想着那个梦。“最近我干的都是些体力活,所以胳膊、肩膀啥的老是会酸痛。”周夫人心不在焉的扫了儿子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哦,对了,娘。”朕彦见状赶忙岔开话题,“您今早上出去,为啥没有带上我呢?您也清楚城内城外现在并不安全。”
周夫人把怀里的铜器放进木盒里,随后又将盒子藏进炕头的土坑内。“我不是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嘛!”母亲塞好木盒后,双手叉腰,不可撼动的盯着他。“谁能想到你这一觉能睡到晌午!”她抱怨。
朕彦不愿一大早就与母亲争辩。“娘,你门又忘记关了……”于是他这样回答。
母亲见罢‘哼’了一声,转身回去闭上房门。
屋子内瞬间暗了下来。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母亲一边慢悠悠地说着,一边假装如无其事地收拾着屋子。
朕彦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弄糊涂了。“阿娘,您这话是啥意思?”
“你知道我是啥意思,周朕彦。”母亲见他回应,赶忙停下了手里的事。“我之前可是和你谈过的。”她提醒他。
借着被窗纸遮挡住的昏暗的日光,他看清了浮在母亲脸上的复杂思绪,同时也明白了话里的含义。“我现在叫周病痊了,阿娘。”可他不想谈论。“部队上的人说‘朕’字犯了名讳。”
她冷笑一声,表情随机变得严肃。“我要跟你说的是这件事情么?”她言,“况且这里就咱两个人!”
“可是阿娘如果再继续这样称呼我的话,那以后我会很难……”
“够了,周朕彦,别再转移话题了!”母亲怒斥,“我需要你去跟大人好好谈谈之后的事,最好是现在!”她见对方呈受惊状,便在喘息间将满腔的怒火暂时化作轻柔的言语。“当然我后面也会去找他谈,但……你先去没准会好一些?”她不确定的看向他,希望后者给予肯定。
但朕彦对此置之若罔。“不,我不会去找阿父谈的,他不会听取任何人的意见。况且……”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恐惧和悲伤让他声色俱厉。“况且他卖阿妹和阿姐时,也没有听取其他人的意见,不是么?”
母亲闻言,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周朕彦,我再说一次!那会儿是没办法,寒冬不长眼,咱们那时又无衣无食……”她停顿了片刻,随后开始一吐为快,“再说了,其他人不也是这样做的嘛!要不卖掉换粮食,要不就换着……”她没敢继续说下去,“反正你不能就这样把所有的错全都怪在……”
“老天爷身上?”朕彦把自己逼向了绝境。
“你不能这样和你的阿娘说话!更不能对老天不敬!”她的表情惊讶而绝望,她的话语清晰而愤怒。“你这叫外人听到了成何体统!你这叫老天爷看到了又咋能继续保佑我们呢?”
朕彦羞愧地低下头,无奈使他紧抿嘴唇、不发一言。
母亲用抹布反复擦拭着老旧的木桌,目光先盯向桌面,然后又盯着手背。“反正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过了没多久,她吐出这么一句话来,“打家劫舍,占山为王,对抗朝廷,每天都做着些强盗的营生!”
“可是阿娘也说了咱们无衣无食……”他把这句话强行憋在了肚子里没有说出口,转而说出了另一番话, “现在已经是春天了,朝廷也派来了新的县令和守城巡检的将士,我想阿父他们应该不会(不敢)再走老路了。”他确定地回答,眼睛却在四下搜索。
母亲迟疑了一会儿,思考了片刻,最终叹了口气,许久后才说道,“反正你去了——大概率也是无功而返,现在也只能先祈祷如此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沮丧。“哦,对了……”朕彦还未放宽心,母亲便再次开口,“现在还有一件事情迫在眉睫——咱家的粮食又吃光了……”忧愁爬上眉梢,痛苦的思绪刻在了她褶皱的脸庞。
朕彦的心境此时已变得麻木不堪。“阿娘,我们在外面已经找不到能吃的东西了。即便有也有重兵把守,更何况没有。”
周夫人烦闷地砸着嘴,但她并未思考,仿佛谜底早已被揭开。“嗯……如果说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到地精那儿去买点米饼回来罢!刚好我听县里人说,它们又开始在城外卖东西了。”
朕彦闻言,诧异地环抱双臂,目光怀疑且犹豫。“您要让我去买那些妖怪做出来的食物?”他不可置信的摸了摸脸颊,细小的胡渣摩擦着他粗糙的手指。“阿娘,您要清楚,城里的人即便饿死都不愿意去吃那群怪物做出来的食物是有原因的。”他答,“这世上除了奴婢、受蛊之人以及失心者之外,没有人——至少是正常人会去吃他们做出来的东西的。”
“那你还有别的指望么?”她哑着嗓子问。朕彦就让这个问题悬在空中,直到空气不得不开始流动。“如果没有的话那就赶快去!如果到时候咱一家人要死,那至少也得做一群饱死鬼!”
“那诅咒怎么办?”朕彦据理力争,“老人们可曾说过:‘吃它们一口粮食,来生三世都会受到诅咒!’”
这下母亲有些迟疑了,但犹豫的境遇也仅停留了一秒。“咱今世都快要活不下去了,你还管那来生作甚!”母亲沉着脸瞪着他,面带疯狂的怒言,“我们挺过了那么多的磨难——战争、瘟疫、寒冬……我们付出了那么多只为了能够活下去!现在你又告诉我:这一切要被另一场饥荒夺走?”她紧闭双眼,摇了摇头,“不,不,周朕彦我告诉你,哪怕下一世……永世沦为它们的奴隶,我也不在乎!”
朕彦眼看着争执不下,于是干脆把话挑明。“可是它们害死了朕隽和朕嬴呐……”对于那天的事他向来讳莫如深,以至于就这样说出口时,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如果不是它们在洮河之战背叛了我们,兄长他们、舅父、叔父他们也不会……”他的呼吸逐渐变成了一阵恸哭哮鸣。
母亲听罢默不作声,身体微微颤抖,连方才的怒色都被苍白一扫而空,两人就这样面面相觑地站在原地,仿佛时间被突然冻结了一般。
直到屋外的哭喊声冲破了时间的帷幕,母亲才从回忆里勉强逃了出来。“这是两件事,病痊。”她平静地说道,“不要将他们……混为一谈。”她一边说着一边镇定地从腰间抽出了几枚铜板递给他。“我现在给你点铜板,你抓紧到城里去买些米饼回来,阿娘不想再饿肚子了,好么?”
朕彦接过铜板后怔怔发呆,良久后才回过神来,应道,“好的,阿娘,对不起,刚才是孩儿不孝。”他也平静异常的回复,仿佛方才的对话只是他臆想出来的一样。
“你在外面也小心点,听刚才的声音,好像又是有人被夺去了什么……”母亲冲他微笑后便不再看着他,转而做起了子虚乌有的家务。
朕彦突觉得透不过气,他现在急需到外面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好的,阿娘。”他最后敷衍道,随后快步离开了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