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历七百五十九年 凌冬海岸 鹰北路 落鹰山脉 白骨关 日 外
“我们距离刺玫港还有多远?”周朕彦用木棍挑弄着身前的火堆,四散飞舞的灰烬宛若雪花般零落回旋。
“不远了。”程志带着轻浅的笑容回复,“你看到远处那棵树上挂着的尸体了么?”朕彦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一个僵直且苍白的尸体此刻正悬在随风木下摇晃。“那个就是目的地前最后的信牌啦!”士兵拾起一块儿粗布,来回擦拭起手中的短弓。“当年为了震慑敌军——从刺瑰港一路到白骨关——每棵树前可都挂满了凌海人的尸体!”程志嘲弄似地哼笑。
“老天,那得是十年前的事情了罢!”钱多瞠目。“那他们的尸体为啥不像正常人那样腐烂呢?”身高六尺、面黑体宽的他在说话时,总会反复揉搓自己的胡须,样子看着很是可笑。“我的意思是尸体照这会儿肯定早就腐烂成泥了不是么?”
名叫牛食的瘦子将手里的干粮一掰为二,一半顺手扔给了钱多,接着将另一半塞进了嘴里。“你那榆木脑袋里装的是牛粪还是什么?”牛瘦子是个暴脾气且有一对大板牙,每次说话时他都能喷出一壶的口水。“他们是凌海人呐,我不刚刚才给你说过的嘛!”他照常扯着嗓门怒吼。
钱多闻言,依旧不解地耸耸肩。
“凌海人的意思就是他们懂符咒、懂咒语、懂法咒明白么?”现在从牛食嘴里喷出的混合物,足以浇灭整个营地的篝火。“那群疯子早就用咒语什么的把自己变成了怪物,所以他们现在还躺在这个该死的鬼地方!”他情绪激动地甩了甩手,饼渣四溅。
“嗯……可是书上从来没有这么说过,钱大人。”一般来说,‘假秀才’张知是不会去纠正他人言语的,大部分情况下他都选择默不作声,从不与人争辩。“虽说他们的身体——各方面罢,确实和我们不同,但是……说这一切都是由法咒造成的?”张知抬手点了点一旁的尸体,失神的眼睛呆滞地望着众人的凝视。“抱歉大人,您的观点……在下实在是……不敢苟同。”
‘暴脾气’直勾勾地瞪着张知,“书上?你他娘 的跟我提书上?”从朕彦这个角度望去,牛瘦子的眼珠都快要瞪出去了。“你是在嘲笑我不识字儿还是怎么滴?”他怒喝一声,冰冷的眼神里露出了极大的愤恨。“今天这是怎么了?他娘 的在这个破林子里呆久了,连你他娘的都不想活了是嘛!”
“别再嚷嚷了,牛食!”程志突然昂首冲着牛食怒吼。朕彦见他脸上同样带着疯狂的神情。“大家和你一样在这个破地方待了三个时辰了,怎么?难道你觉得只有你不耐烦啦!”
牛食见况先是停顿了一下,接着咕哝一声,摆了摆手,黄脸涨得通红。但他并未多言多语,只是安静地、安静异常地坐回至原位,随后将五官拧作一团。
程志见状,也没兴趣再搭理他,疲惫和烦闷的心情同样让他昏昏欲睡。
灰白色如丝绸般的雾缓慢的遮住了森林,远处的山体——现在连泛着暮光的山脊都看不清了。“所以说……前面究竟发生了啥?”这时,坐在朕彦身后一个名叫周桦的白髯老人疑问。“都他娘的三个时辰过去了,咱们竟然还在这山间等令!”
朕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细节嘛——倒不是很清楚。”‘假秀才’张知见他没有答话,赶忙接口,“我只听说关口那儿……好像被石头和木段什么的东西给堵住了,部队现在过不去……”张知突如大梦初醒般的直起身子。“哦,对了!你敢信我刚才都旁听到了什么,他们说:将军们一致决定回军,好像打算换路绕行,不走白骨关了!”
“换路绕行?他们是疯了嘛!”牛食闻之又咆哮起来。“落红山东西南北各有四百多公里嘞!换路绕行岂不是要失期!”他想了想,埋怨地嚎叫,“那咱们苦等这三个时辰的意义又是啥呀?”
会不会是有人在前面设伏?”周桦将半转的身子彻底转了过来后说道:“有没有可能是起义军或者是……凌海军?”
“不可能!”程志轻蔑地嗤之以鼻。“起义的大都是些拿锄头的农民,他们咋敢拦截正规军?”“无意冒犯啊,各位!”他坦言。“再者,凌动海岸联盟覆灭已有十余载……亡国复辟?”程志说着冷笑一声。“丢城失地、强族倒戈——除非有奇迹,否则没有可能。”
“那就又是天灾喽!”牛食长叹一口气,怒言,“真他娘的该死!该死!该死!”他铆足了劲儿,朝着篝火啐了一口。“他娘的一进这片林子,就跟受了诅咒似的处处不顺!”他抱怨着又朝火堆呸了一下。“来来来,你们也抓紧往篝火里吐口痰去去霉运!”他招呼道。
钱多照做,程志却不屑地摆了摆手。“如果在林子里多呆一会便能去除霉运的话,那我不建议在这里多坐一会儿。”程志揶揄的模样,终于令牛食疯狂地吵嚷起来。
林间的乌鸦在一阵阵吵闹声中腾空而起,飞入云霄。朕彦望着出神,身旁的周桦喃喃低语。“应该是咱们惊扰到了那群乌鸦,对罢?”周桦在程志与牛食的争论声中,小声的对着他说道,“或者是巡逻的斥候?”
朕彦伸直脖子望了望岩壁前的丛林,虽然火光在迷雾的影响下看上去若隐若现,但还是依稀可以瞧见火炬下士兵们的身影。“怎么,你难道害怕那是凌海人?”他打趣的回答,不敢胡思乱想其他的可能性。
“你不怕吗?”周桦反问。“屠城、杀降、活埋、掠夺——当初为了博取那点功名,我可是啥事情都做了。”朕彦在他疲惫的眼神里看到了极其强烈的恐惧。“‘杀降不详’换做二十年前,老子才不信这样的鬼话呢!可是现在……”
朕彦九岁时便受征入伍,所以他大概清楚令老人如此恐惧的事物是什么。“你害怕被人报复?”
周桦斜睨了他一眼,紧紧抿着干裂的嘴唇。“当兵打仗,屠人全家,事后遭人家报复是常有的事,老夫在当兵前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他抬头再次望向那双空洞的眼眸,身体不由得一颤。“可是咱家孩子要是被那群死人报复,谁能想到会怎么样?”
“放心,那群鬼魂要报复也只能找饥饿和寒冬的麻烦,咋也轮不到你!”程志和牛食依旧在争吵,现在是张知加入了对话。“朝廷又不是没有招降他们,只是还有些顽固不化的躲在了海岛上。”他言,“不过这连续的五个冬天下来,海岛上的人应该也都死光了。”
“可那岛上不是还有座城池么?”朕彦疑问。“除了城池之外,岛上好像还有一座港口。”
一颗流星正朝着营地袭来。
“有又怎么样?”张知反唇相讥。“那岛上那么贫瘠,很多地方都还未开发。城中无粮,海上商线又全被我军封锁……”
时间,突然如同出了问题一般,一直卡在张知话语的末尾。
此时,朕彦只感到自己仿佛掉进了某种丝绸制的漩涡之中。
什么?
他的大脑即空白又混乱,即使睁开双眼,也无法辨别世界究竟是一幅红与黑交织展示的水墨画还是万马奔腾的山水图。
谁在那里……
耳边虽回荡着程志的声音,但与其说那是声音,不如将它形容成一曲由早蝉的鸣叫和灌耳的雷声共同糅合而成的不稳定音律。
我在做梦么?
他只感到或摸到头发有些湿漉漉的,手指尖还残存着粘稠的质感。
“这是怎么了?”思绪外的一个声音这样说道,听上去既熟悉又陌生。
“是谁在说话?”朕彦抬头望向天空——浓烟滚滚,盖住了黑夜的眼睛。风吹在身上,像看不见的骑兵踏过灰色的波浪。
“我这是……在哪儿?”他无声地呐喊。眼前的画面如同被纱布来回遮挡一般,不停地在模糊与清晰之间相互转换。
“赶快给我起来,蠢货,我们现在要突围了!”直到林将军林皖杰的脸庞出现在他视野里时,朕彦才逐渐明白——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林将军,什么突围?这是怎么了?”他边咳嗽边踉跄地起身询问,然而前一秒还清晰可见的身影,下一秒便消失在了浮尘中。
朕彦只觉得喉咙发干,嗓子里如同卡了一块火炭。头痛欲裂,脑袋里仿佛钻进了一只发了疯的松鼠。
“我得赶快……离开这里。”这是他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也是最后一个,‘突围’一词在心里重复,于是保持清醒的工作便交给了环绕周身的疼痛。
待到朕彦站定——重新看向周围时,忽然发觉远处的不明物体,现在全都若隐若现地拥挤到了近旁。方才还盘踞在森林中的迷雾,此刻已经包围了上来。
“我得赶快……离开这里!”朕彦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朝前挪去,但没走多远,便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他咕哝一声,接着便看到张知的头颅正安静地躺在地上看着自己,恐惧和反胃让他不顾一切地朝前爬去。
就在这时,一颗光点划过天空,迅速朝着地面靠拢。
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数千种声音化作了同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