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陶陶赶忙起身，但没来得及阻止第二次敲门声的响起。伴着敲门声，韩小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许总，梅总，抱歉打扰你们，我定了居然间的包厢，请问是现在去用餐还是稍后？”
梅亦清就在这询问声中醒来，困乏至极后短暂的深度睡眠，使得他眼底的血丝更为明显。梅亦清揉了揉眉心后，刚被惊醒时眼中的一丝茫然已经消失殆尽，看了下手表又恢复到日常的端正，“实在抱歉，过来太晚，让你们错过饭点。”
如果说，在此之前梅亦清的玩笑些微拉近了他和许陶陶间的距离，那么此刻，他的客套又再次将这距离推远。
许陶陶心知他为准备这些资料，昨晚到现在可能都不曾片刻休息，不是没有感激，也不是不想略微叮嘱他注意休息，但这些在此刻他的致歉面前，都显得太过亲昵起来。
于是，许陶陶也只能同样客套而疏离地回复，“哪里，是我招待不周，师兄肯定也没吃晚饭吧，资料我基本看完了，我们先随便吃点？”
韩小悦定的地点就在公司旁边，环境清幽，进包厢时菜品刚刚上桌。梅亦清依然如当年一样，习惯性地只夹身前的菜，用少量的菜配大量的米饭。只是吃饭速度变得比以前更快，快得许陶陶只来得及转动一次菜品。
陪着许陶陶加班的韩小悦，因为同样错过饭点被留下，此刻见梅亦清这么快停下，不禁试探开口，“梅总，是菜品不合胃口吗，我再去加点？”
梅亦清被问得一愣，连连否认，“不好意思，是我吃的太快，习惯了，你们慢慢来。”
韩小悦担心梅亦清这位潜在的金主赶时间，赶忙回答，“不会不会，我差不多了，最近减肥，晚上不能吃太多。”
“我送你回去吧。”许陶陶也放下筷子，看向梅亦清。
“不太顺路，你方便吗？”梅亦清的回复，又是客套而礼貌。
“你住的小区我去过，还好，不会太绕。”
“上次的事，真是不好意思。说起来幸亏遇到你，也一直没有好好谢你。
许陶陶强调去过梅亦清的小区，是为了说明并非很不顺路，而梅亦清显然从这句话中回忆起了他们第一次重逢的事情：许陶陶送他的奶奶回到泊鸿苑，却被误认为开车伤人。
许陶陶不知道梅亦清对他们今天的角色如何看待，她总有种奇怪的颠倒之感：明明自己才是接受相助之人，但一直表达谢意的却是梅亦清。
为了阻止这种感觉继续，许陶陶用很轻松的口气回道，“师兄，你今天来，我很感激。对于你的帮助，我无以回馈，师兄就当给我个机会表达谢意，让我送下你，我开车技术还可以。”
“那麻烦了。”梅亦清终于接受，但客套依旧。
韩小悦住在公司附近，许陶陶顺路稍她一程。韩小悦出于礼貌和尊重，自己上了副驾，将梅亦清让到后排。一路上，活泼的韩小悦一直调动气氛，询问他们之前如何认识，美化靓源的情况，感谢梅总的帮忙等等。
韩小悦下车后，车里陡然安静下来，梅亦清本就不是多话的人，当年相处时，也多是许陶陶说他听。而今，不知道是现在许陶陶沉稳了许多，还是当年他们决裂得太过难堪，许陶陶竟努力也寻不到话题，引导出一场简单的聊天。不得已，她只好打开音乐，略调大点声音，消弭这让人不适的安静。
快到泊鸿苑时，许陶陶又犯了难，时间已晚，梅亦清又比较累，按理应该直接送他到楼下。但上次来时，她只在保安室待过，并不知晓梅亦清家所在的具体楼号。贸然问起，又怕显得唐突。好在，马上开到小区门口时，梅亦清开口解决了她的纠结，“我在门口下就行，你早点回家休息。”
许陶陶有点难言的失落，初识到现在，无论是当初的有意主动，还是现在的被迫无奈，她的一切对于梅亦清都是毫无保留地呈现。而梅亦清的生活，对于她，永远都是此般遥远的存在。除了上次纯属偶然获知梅亦清有位奶奶外，他的一切似乎一直拒绝对许陶陶展现。许陶陶虽然从未奢望过，今晚到了小区后被梅亦清邀请进入家门，喝口茶介绍下家人。但却隐隐希望经过前面几个小时还算顺利的相处过后，梅亦清能像自己的任何一个普通好友一般，自然而带点熟络地报出门牌号，顺带加上句“有空来玩”的简单邀约。
许陶陶想，她应该礼貌地回一句，“师兄也是，早点休息”，但失落带来的淡淡沮丧下，她只简单嗯了下，然后利落了开了车锁。
梅亦清手搭在车门上，开门的动作却迟迟未能完成。他沉默了一会，开口叫了许陶陶的名字，“陶陶。”
许陶陶应声回头，梅亦清微低着头浅声说道，“你回来半年，我一直不知道。”说完打开车门，又继续道，“别喝酒了，也不要去那种场合，有事，可以先试着跟我说。”
许陶陶不知是太累还是别的原因，听清了他说的每个字，但整个句子却像浮在脑中一样，一直落不下来消化含义，模糊觉得该给个答复，却又不懂他要的是怎样的一个答复。
或许是因为没等到许陶陶的回答，梅亦清下车下到一半，又转回身对上许陶陶的视线。
许陶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梅亦清那一刻的目光，那不是一个施与者应该有的目光。先前，梅亦清虽用许陶陶当年带零食的举动类比他今天的举动，但此刻从他的目光中，许陶陶明确感受到不同。
当年的许陶陶，即使带着维护梅亦清自尊的小心以及怕他拒绝的忐忑，但这些情绪都盖不过做那件事的快乐，那种心态下的目光，一定是温暖而闪亮的。但此刻，梅亦清的不是，他的目光，在重重血丝的映衬下，更像是一种从下而上的祈盼，憔悴而愧疚。明白了这样目光中的情绪，许陶陶的回应脱口而出，决绝而生硬，“下车！”
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后，许陶陶从后视镜中依然能看到，站在小区门口路灯下的那道昏黄身影。
许陶陶成长的多年中，也许是受自小接受的各类艺术教育以及长大后从事的设计专业影响，也可能是因为生活大多时候比较顺遂没经历过足够的理性思考训练，很多时候，她的直觉总是先于理智做出反应，过后往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慢慢理解直觉背后的原因。今晚，开了车窗一路吹冷风回到家后渐趋冷静的许陶陶，终于慢慢缕清直觉带动下的那股愤怒所出何处。
当年的许陶陶，之所以敢日复一日地在梅亦清身边晃悠，是因为凭借直觉，从未感觉到梅亦清对自己的抗拒。当年的许陶陶，曾经以为这种不被抗拒是因为梅亦清对自己也有着模糊的好感。
后来，许陶陶与梅亦清决裂后，否定了梅亦清对自己同样喜欢的猜测后，又觉得只是自己将暗恋隐藏得太好，梅亦清根本没发现，所以对于她这位导师的女儿，自然是客气礼貌而不会抗拒。
可今晚，或许是年岁渐长中女性特有的敏感更趋细腻，又或者是在心性成熟过程中直觉的感应能力也更趋强大，时隔多年，许陶陶终于通过梅亦清眼中的愧意，第一次清清楚楚地明白：他都知道，一直都知道。因为知道，所以愧疚。愧疚自己明明知晓许陶陶经年的暗恋、也没有对应的好感，却不曾给予许陶陶准确的反馈，以一种不抗拒的姿态享受着许陶陶的爱意，耗费着她的光阴，冷眼看着许陶陶因为他一次次地改变人生的重要决定。
在梅亦清今晚的愧疚下，许陶陶曾经年少懵懂无畏的爱意隔着过往的巨大伤痕、横亘着好几年的时空，给了现在的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许陶陶为梅亦清不甘不平的时候，梅亦清曾直截了当地站到许陶陶的对立面，用从未有过的严厉维护另一个女子；也曾在许陶陶家逢变故、仓皇无措的时候没有只言片语。为此，许陶陶用尽力气说服自己相信，她曾经的爱意不梅亦清知晓，也慢慢接受他不曾爱过自己的事实，乃至于终于能够接受，梅亦清曾经这般对待自己。
但是，许陶陶接受不了梅亦清一直知晓事实，以及时隔多年后的愧疚。原来，她曾经那样爱的人，不仅完全没爱过我，还曾格外清醒地看着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表演。如今，小丑回来了，也更加落魄了，而曾经落魄的看客在飞黄腾达后，对于小丑竟有了些微的愧疚，并试图用施与的举动抵消这种愧疚，弥补自己曾经道德上的不完美，以完成精神上的升华。
在梅亦清的愧疚前，许陶陶当年离开时奋力咽下的伤心、这么多年孤身一人的辛苦、再逢后极力掩饰的辛酸一瞬间全被引爆。
许陶陶这些年，在重新捡起设计专业苦学的深夜里，在申请目标公司时的轮番考验中，在初入职场事务繁杂压力巨大咬牙支撑的日子里，她不是没有后悔过因为梅亦清而中断的那几年，如果不是中途去学经济学，她在父亲出事前应该就拿到了应有的学位，或多或少完成过几件像样的作品，甚至可能已经积攒了些微的从业经验，后来就不至于为了早点拥有能够维护父亲心血的能力，用上千个日夜的苦拼，尽力弥补那段被浪费的光阴。
这么多年，许陶陶将所有的悔恨归结于自身。毕竟，如果不能因为别人的不爱而苛责，就只能将自己的冲动归咎于年少的鲁莽无知。
但今晚，这些后悔以及由后悔引发的恨意和愤怒突然有了别的出口——如果当年，梅亦清明确拒绝她，她就不会执意调换专业，会在国外如父亲期望般继续学业。或者，即便在国内转读经济，早日被拒绝的话，也不会因为梅亦清后来的行为，负气出走国外，就不会在家中变故来临时一无所知，未尽半点女儿的本分，更不会在此后的几年因为危难时刻自己的缺席而耿耿于怀。
而今，在许陶陶已经努力弥补当年错误的现在，梅亦清的愧疚，除了让许陶陶加重对选择失误的悔恨外，更让她开始唾弃自己当年那孤勇的暗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