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陶陶别过眼去，拿起资料时，感觉分外沉重。
“师兄，你做这些事，我替我妈妈感到开心。她带过许多学生，一直认为你是最优秀的。你是我妈妈的学生，我明白你做这些源于师生情分，但正是因此，我才难以坦然接受。我妈从教这么些年，一直坚持师生情分不能掺杂任何利益，我不想坏了她的规矩。靓源现在情况不太好，需要，甚至是非常需要资金。但情况越是不乐观，我就越有必要提前告知你真实情况。今天之前，我做过很多努力，但金融危机后外贸普遍不景气的情况下，投资靓源这样一个传统出口企业有很大风险，这也是许多投资者拒绝我的原因。我感激你的好意，但不希望因为这件事给师兄带来不好的影响。”
说这些话的时候，许陶陶表面维持着最为冠冕堂皇的客套，内心却是对自己深深的鄙夷。她需要资金支付靓源上上下下过万职工的工资，保证靓源的继续运营，延续她父亲的心血，从这个角度讲，她应该立即接受梅亦清的提议。不仅因为梅亦清是她能寻求到的少有的帮助，更因为，这是自己熟悉的人，熟悉到她确信，梅亦清给出的条件一定好于她能找到的所有其他投资者。
但也正是因为熟悉，许陶陶才觉得难以接受。她以前一直知道，身体会有记忆，以及基于记忆衍生的惯性。没想到，精神亦是如此，若你从未向一个人展示过自己被生活逼迫着低头的样子，那么你将永远希望自己在那人眼中都是潇洒自在的模样。许陶陶能毫无保留地对着邓越泽大倒苦水，对上梅亦清时，却难以伸出掌心朝上的手。
内心天人交战下，许陶陶抓着资料的手指越来越紧，隐隐有青筋凸起。
“陶陶，你还记得当年你每天带零食到实验室的事吗？”梅亦清的目光扫过许陶陶的双手，再次开口，话题却跟眼前的事情毫不相干。
许陶陶愣了下，虽不明白梅亦清的用意，却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情。
当年的梅亦清很瘦，虽然瘦的别有风骨，却总让许陶陶觉得心疼。许陶陶知道他三餐吃的简单，却不好直接用帮忙买饭、饭卡充钱等有可能让他觉得唐突的方式，便只能从牛奶酸奶肉脯等各种零食下手试图给梅亦清找补。但
出于害羞、也担心梅亦清尴尬，许陶陶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为了掩饰意图，只好把自己变成整个实验室的零食供应商，每天一进实验室先从头挨个散吃的，散到最后一排就自然而然轮到梅亦清。
许陶陶散了几天零食后，同一个实验室的大家，不好意思每天吃她这个小师妹的，于是开始间隔着分发吃的。许陶陶对实验室这一良好氛围的形成高兴没几天又开始忧愁：这种氛围下，梅亦清岂不是也得买东西？我的好心会不会反而给他造成负担？于是只好打肿脸充胖子，推出老妈扯谎，编排老妈嫌她太瘦，这些都是家里买来一定让吃的，但保持身材乃人生大事，各位师兄师姐千万别客气，就当帮忙，先吃她的这些，吃完大家再买。
结果，许陶陶带的零食总是供应充足，最终一直没轮到其他人。
那段日子，许陶陶的私房钱支出比例调整巨大，甚至在整个冬天连最喜欢的靴子一件未添。
“当时你每天带零食给我，是什么感觉？”
“嗯？”许陶陶这次愣得更彻底，带零食给他？难道梅亦清明白她当时的在重重掩藏下的真实企图。
见许陶陶反应不过来，梅亦清有些赧然地再次开口，“陶老师当年不知道你每天带零食的事情，有次对我说，可能你是受我影响，变得朴素了些，好久都没乱买衣服了。陶陶，当时你这么做，开心吗？或者说，带零食给我的快乐能抵消你不买衣服的失落吗？”
“嗯。”即使仍然不懂梅亦清此时提及这些的用意，但对于他的问题，许陶陶用点头给予了明确回答。
“那就是了。”收到这样的回复，梅亦清的肩膀明显放松，脸上甚至浮出点模糊的笑意。“投资肯定会有风险，我不否认，过大的风险也确实可能会给我的职业生涯带来影响。但是，正如当初的你不买衣服也要带吃的给我一样，今天的我，愿意承受风险投资靓源。我很确定，这件事带给我的正面效应要大于它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希望你能接受。这是其一。”梅亦清说话时眼睛直视着许陶陶，眼中有足够的真诚。
“其二，毕业之后，我一直在金融领域从事二级市场投资。这份职业，提供给我迅速过上体面生活的可能，但不会是我毕生追求的目标。我记得读书时陶老师一直教导学生，金融的主要功能是通过调节资源配置为实体服务，如果过分脱离本源，经济会出大问题。这几年，我见过资产价格的不合理高企，也看到过财富的瞬间大规模蒸发，对陶老师的教导感悟更深。支撑一国长远发展的必然是实体，不能因为这些年金融领域收益率的相对高企，就助长资金大规模脱虚向实。我没有创业及做企业的才能，但从自己的本职出发，进行一些一级市场的投资是可以的，也算一定程度支持实体经济发展。这个想法产生有一段时间了，苦于没有合适的机会，这次碰到靓源，对我而言是一个机遇。我希望通过这个机会开始自己的尝试。也一定会努力推动这次尝试成功。”
“其三，在商言商。从商的一个基本原则就是，做好自己的本职，不去操心太多。拿投资靓源这件事来讲，你作为企业方，关注运营就好。至于投资人可能的盈亏状况，不是你的职责。每个投资决策的产生都是基于历史经验之上，决策之前投资人肯定会清楚地分析利弊。投资天然具有风险，而收益与风险正相关，风险越大，可能的收益就越大。如果投资人选择了风险较大的项目，那也只能说明他拥有高收益的企图或者野心。所以，你作为代表靓源的企业家，不需要为我们这些野心巨大的资本家担心。”
当梅亦清认真对待一件事时，他会将自己的理由充分条例化，并在分条缕析阐述的过程中一点点说服对方。主业设计，思维相对感性的许陶陶注定难以招架。“那，那我先看看资料。”
梅亦清笑了，这次是很明显的笑意，带着点放松后的疲惫，“慢慢看，不着急，里面所有的不平等条约都是我们资本家野心的具体表现，如果你要鄙视，请看在我是你师兄的面子上，表现得不要太明显。”
这是认识以来，许陶陶第一次听到梅亦清开玩笑，如果他刚刚确实是开了句玩笑的话。经验的匮乏，让许陶陶的应对滞后了好几秒，久到梅亦清赶紧加了句解释“开玩笑，你别当真，合同没签前，任何条款我们都可以商量，你手里拿的只是个初步的意向。”
“嗯，我知道的。”许陶陶迟钝的反射弧终于跟上节奏，在他们重逢后第一次笑了起来。
也许是由于笑容本身的感染力，这之后的气氛轻松了很多。梅亦清并没有接受许陶陶的建议早些回去休息，而是建议许陶陶先过一遍资料，大体确定下需要再推敲之处，好早日安排人手进一步沟通洽谈，尽早落实。希望尽早解决资金问题的许陶陶自然愿意，回到办公桌前认真看起来。
许陶陶再次抬起头时，是被韩小悦的敲门声惊动，她下意识瞧了眼会客沙发，不料发现梅亦清已经仰靠着睡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