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面像一间暗房。窗帘紧闭。肖文彬按了墙上开关，亮了，但也只限于微亮。对照明如此吝啬，这不是叶小桥所能理解的肖老师，他只能站着不发一言。
“你喜欢这些吗？来，走近一点看……”肖文彬揭了一块暗红色的薄纱，这间叶小桥原以为堆放资料的房间立时变成了戏曲表演的后台服装间。整整一排，红黄青白，满眼戏服。墙角垂直叠放在木架上的，全是凤冠……
叶小桥瞠目结舌，在肖文彬渐渐调亮的灯光下，成了个明晃晃的傻瓜。
不待他开口，肖文彬挑了那晚的凤冠和那晚的戏装，托在手上。
他眼前，人与衣是分离的。但怎么就不能人衣合一呢？
无数个日夜，肖文彬想尽办法克制对小桥的想念，尤其是那种带有迷乱情色的惦念。当小桥睁着求知的大眼睛与他探讨数学时，他心底也有双眼睛在呼应，但它们是探向小桥身体深处的。
小桥神秘洁白的躯体上始终蒙着纱，而越是如此，肖文彬越觉得那就像打在屏幕上不可言说的马赛克，非揭掉不可！
“你上周六上午做什么去了？”肖文彬将戏服和凤冠搁在小叶檀茶几上，并细致地捋平。“小桥，你坐，慢慢想。”
叶小桥面对肖老师所提的这个极为跳跃的问题，脑中一片空白。或许是那天发挥太好了。完全松弛下来的那几个小时酣眠，让他将一段不太光彩的经历强行擦除。猛然间被问及，他除了额上沁出冷汗，什么都做不了。
“我来帮你一下吧！”肖文彬与叶小桥分别坐在茶几两侧的实木福寿椅上，他又一次翘了二郎腿。“你去替考了对吗？”
“……”叶小桥无法否认。他觉得自己是犯错的小学生，班主任如何言辞激烈，都应该承受。
然而他并不知道，肖文彬才不会因为所谓无视法纪的事情怒斥于他。肖老师面目慈祥地望着小桥，不动声色将那日偶得的场面回顾了一番。十分享受。
周六中午，肖文彬从岳父当年捐的楼里开完研讨会出来。刚下楼，便不自觉地往男生宿舍方向踱过去。叶小桥提前告诉过他，今天有事外出。但这并不妨碍肖文彬独自来到他的小桥的地盘上，吸两口令他迷醉的空气。
他在宿舍楼一侧，三五株洋槐、七八盆酒瓶兰围成的小树林里深情吐纳。有脚步声靠近，他便藏匿在枝叶掩护之中，按兵不动。而来人正是叶小桥。
但这个小男人此时分明与往日不同。他架着陌生的黑框镜，左顾右盼确认无人，才摘了眼镜钻进值班室。少顷，又捧了一捆扎紧的书出来，搁在墙边。双手对擦两下，像是蹭去灰尘，又好像卸掉重担。朝地面不知所谓地盯了十秒钟，方才回了屋。
肖文彬最初只当作可爱的哑剧小品来看。但当他悄悄来到小桥窗下，仔细辨认了那捆明显废弃的书，竟都是应景的四级模拟题。他恍然大悟。也随即心生一念。
肖文彬为此非常自责，一夜未眠。他原本是骄傲的，向来不屑与趁人之危宵小之徒为伍。他这辈子除了当初与万千虹结婚一事上带有“动机不纯”的“道德瑕疵”，别的事情，包括学术、教学、接济贫困学生……都让他自我评判颇高，是个立得住的汉子。
可是这叶小桥究竟有什么魔力，居然能让他挣脱束缚、无视人格，走上一条处心积虑的不归路？对小男人的又爱又恨，使肖文彬血液沸腾……
“肖老师，您是怎么知道的？”叶小桥并不认为从进场到结束有任何纰漏，一切正常。
“应该这么说，既然我能发现，别的人也有可能知道。一个人如果有心，他会有千种百种办法达到目的，你觉得呢？”
“您……”叶小桥并没有完全听懂，但直觉告诉他，肖文彬并不是他所认识的肖老师。
“别紧张啊，来，这戏服，你换上试试……专门依你的身形定制的！”肖文彬将茶几上叠放的戏服展开，拎住肩头，比在叶小桥锁骨处。
叶小桥本能地后仰。他自从进入这个诡异的房间以后，脑子里就开始模糊地浮现自己与这些戏曲元素有过的交集。
有过，赶鸭子上架似的，被学生会几个热情的女孩子怂恿着走了回台。可是跟他肖文彬有什么联系呢？信息太混乱了，毫无章法！可是他明显是被要挟了，可怕的是，他根本无法估量，假如不从，事态会如何发展。
“我试着想像一下你们的‘作案方式’。你听听对不对。年初报名时，如果你们已经达成协议，那么雇主直接让你替他报的名。如果不是，他自己报名时已经留了指纹，那只有一种法子，找人制作指纹膜……不论是哪种，都属于冒名顶替。入刑入罪还不至于，但足以导致一个人丢了工作吧。你可能要问了，证据呢？呵呵，所以说啊，科技进步布下的天罗地网，有时真叫人无奈。考场监控可以调看，外形再伪装，习惯动作不可能一样，找人辨认一下就行了。又或者，核对笔迹……但干嘛要给自己找这些麻烦呢？”
肖文彬说完，自己松了口气。作为初犯，他与被要挟人叶小桥一样慌张。
“我换工作。告辞！”叶小桥甩手拂了那戏服，站起身。
“你听我说完。既然你喜欢数学，那我有两句数学名言与你分享。一句是，‘在数学的领域中，提出问题的艺术比解答问题的艺术更重要’，另外一句，‘新的数学方法和概念，常常比解决数学问题本身更重要’。其实这也适用于表达生活智慧，我的理解是，任何问题，思考角度的选择至关重要。”
叶小桥自认为有了“辞职”的勇气打底，对于肖文彬的妖言惑众就自然具备了免疫力。“愿闻其详！”
“我给你一个新角度。假如此事不败露的话，你能收获什么。你极有可能收获的是，继续留在你认为与学术最靠近的地方，继续代考挣钱，实现梦想。你如果想报考我院研究生，笔试通过对你来说不是难事。复试嘛，说实话掺杂人为因素还不少。重要的是，你本科起始学历是个不利因素。当然这方面我不存在歧视，而且我还特别愿意帮你……再说回你自己，那么多大学，你偏偏选择来这里当宿管，意愿还不明显吗？”
叶小桥握住福寿椅一边的扶手，在拔腿离去与屈膝坐下之间痛苦博弈。
“怎么样？换上试试？”肖文彬将红底凤纹的戏装晾在叶小桥胳膊上，“衬衫脱了试，我等你！”说完离开房间，带上门。
叶小桥托着轻盈的红绸缎女戏装立在试衣镜前，却分明承受了千钧重量。
头顶上方完全由肖文彬掌控亮度的三盏小灯，在他眼里慢慢聚拢、又延展，成了久远年代里的那一串小电筒。轻质铝皮壳，尾端以发丝系起，挂在卧室门外。大恶人在唐一梅卧室里拼尽全力闷吼一声，过了会儿出门来，顺手扯下一只电筒。“小兔崽子”坐起身吓他个半死，被他拎起砸下……
叶小桥忽感胃部不适，剧烈干呕起来……
肖文彬闻声冲了进来。“小桥，怎么了？”
叶小桥端着一只紫砂杯。里面是肖文彬泡制的小青柑。茶汤清香宜人，鼻尖拢起的薄薄水雾，叫人恍惚间忘了这几天来丑恶的一幕幕。他的，肖文彬的。叶小桥自知并不无辜，尽管要挟他人的做法则更加邪恶。但不管怎样，总要受些惩罚，才能被救赎的，不是吗？
他脱了衬衫，将红袍披挂了起来。
肖文彬见状，一瞬间心脏狂跳不止。他将这个小妖精揽到胸前，手指微颤着替小桥整理门襟。“你为什么这么好看？”肖文彬双臂间抱着稀世之宝，不知从何下手。他稍稍松了手：“小桥，你转个身我看看！”他希望令他朝思暮想的梦中人可以当着他的面，重现那晚舞台上惊世骇俗的一幕。
叶小桥转过身去，即将回转的一刻，被肖文彬叫住：“等等，你这是什么？伤疤吗？耳朵下面。”
“哦，小时候被坏人欺负留下的。”叶小桥摸了摸右耳垂下的“梅”，答道。
“以后我会疼你的。”肖文彬凑上去，亲吻了梅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