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缔忱华衣如缕,满身风清月白,一双浅瞳无悲无喜。
他孤身而立,抬手拂去冰晶封印,再将暑寒果置于掌心,缓缓注入胤沅体内。
胤沅恶灵眉目生寒,也在得到了红蓝果的帮助下,逐渐溶解褪去怨气,在浓雾层层消解,这才显露出原本的娇艳容颜。
她本就是险象环生,在火海中艰难存生的灵,如今给予一颗暑寒果,无疑令她再现生机。
破解咒术,待怨气形成的烟雾散去,女子身形摇摆着瘫倒下来,被缔忱双臂接纳入怀。
手中染血的匕首铃啷落地,女子发间的白色束发滑下,散落一地青丝。
缔忱缓慢蹲身,令女子靠在自己怀中,却不敢轻易动弹。
看着她紧闭的双眸,他竟不自觉想替她理好凌乱的额发,可当他伸出手,又是一怔。
怀中人儿动了动,缔忱赶紧回神。
“……天,君?”她艰难的抬头环顾地府四周的乱石怪窟,而后发出难以置信的声音。
睫羽一颤,他见女子缓缓醒来,便试图装作无事发生:“汝醒了。”
缔忱收回手臂,好似拒人千里之外:“尚能起身?”
明明是期盼已久的再次重逢,睁眼却只剩疏离与陌生,胤沅眼底亮了一瞬,却又敛起视线。
她的目光掠过他背上的伤痕,衣物被血色沁出一道触目惊心,她轻声道:“你我甚久未见,天君却连名姓都不舍唤我。”
她问:“你的心中,除去天下苍生,可曾有过我的位置?”
缔忱还是那副无悲无喜的模样,依言作答:“吾心怀天地秩序,不曾妄动凡心。过去不曾,今后亦不曾。”
言罢,缔忱起身,胤沅又随意将目光掠过他极力遮掩的腿脚上。
胤沅笑道:“好一个不曾妄动。”虽是笑着的,眼底的光芒无尽黯淡下去,她喃喃自语,“如何是你……如何见你?每当我快放弃之时,却又降下无端希望……老天还真是残忍呢。”
她的唇角勾得轻巧,眼底却堆满雾气。
缔忱绝不承认他对胤沅的情感:“天界需要吾心怀天地秩序。凡尘情欲、思绪,皆若过眼浮沉,只会影响吾对世事定下裁决。”
缔忱以为,秩序之所以存在,自当有其道理,此乃因果循环。
因而不主张干预,却对违逆者严惩不贷。
“那天君今日为何而来?”胤沅勾起唇角,眼底无限思绪,“可还要再对我说,你今日无意相救,不过是逢时作巧罢了?”
“知道汝安好就已足够。”缔忱默了瞬,“不妨先与吾离开,再作打算。”
“带我出去?”胤沅惊诧得紧,好像听得了什么了不得的言论,大声笑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我说天君莫不是忘了罢?胤沅如今身为鬼灵,只身待地府轮回。天君此刻带我离开,这可合乎天地秩序?”
胤沅先前虽被傀儡术控制行动,却依稀能记起方才经过。
他明明为她而来,为何不敢承认?
他明知她的心意,却也装作视而不见,又是为何?
若缔忱不曾对她动心,她便认了……又为何还要出现在她眼前,惹她心乱!
失望。
压抑。
她所有的情绪堆积在胸口,难解男粉,不过是想得到他的一句应允,却比登天还难。
“身为鬼灵,竟敢袭击创伤天君。敢问天君,待胤沅出去之后,该对胤沅如何判决?”胤沅摇晃着起身,退后,与他隔阂出一片疏离,“……是要罚我滚钉板下油锅,还是散魂鞭二十,直至魂飞魄散?”
胤沅一派嘲弄的笑,令缔忱紧闭了双眼:“……胤沅。”
“啊,天君终于记得我的名字了,真好。”她这般道。
“汝当真,不同吾一同离去?”缔忱向来调兵遣将,这一次,他却发现曾经对她言听计从的丫头,也开始挣脱他的掌控。
“能见天君一面,已是胤沅痴心妄想。”她弯起眉眼,“在地界恢复秩序之前,胤沅会一直待在地府,就像……三百年前一样。放心吧,胤沅今后再不会纠缠天君,自此之后,胤沅会自行落入轮回道,天君也可安心了。”
到最后,胤沅几乎是主动赶走了他。
二人谈无可谈。
缔忱离开,而胤沅留在地府之内。
胤沅背过身去,没有看到他蜷紧的手掌,与紧抿发白的双唇:“汝……好自为之。”
人界夜色。
我看着缔忱从出口出来,左右张望了下,便满面诧异问他:“怎么只有你一个人,难不成是没能解开封印?还是……你也没有那什么果。”
缔忱不言语,我便当成了默认,于是我咬着手指:“这下可麻烦了……”
漾临扭回我四处乱看的脑袋,拍掉我脏兮兮的手,道:“正好,外面危险,你若想回去看看,便待在里头藏身。这次让你挑个看得顺眼的战将,随你一道进去,也不至于再令妖魔将你掳了出来。”
我刚要答应,缔忱又开口了:“不必,胤沅已无恙。”
言外之意,胤沅身上的傀儡术已解,此外地府没有其他人,不会对我造成伤害。
这个被人称为天君,尊敬着的男子挺直着脊背,可看着他低下的头颅,让我觉得他分明是佝偻着的。
像是惨败。
我皱着眉问:“那她人呢?”
默了许久,这张单薄的唇瓣动了动,缔忱道:“随她去罢。”
听得我稀里糊涂,心底又萌生不安,于是我从漾临身边脱身:“好,我这就回地府看看!可惜我跟这些战将都不熟,就对那个黑黑高高的小可怜眼熟……要不漾临你把他找来?”
我用商量的口吻与他商量,得到的答案,是他的没得商量。
漾临折扇一掀,将我送回入口三生石,令随手派了个战将在出口站岗。
哪成想我被石头绊了脚,便“哎呦”一声,跌在地上摔了个嘴啃泥。
我灰头土脸扒拉着拍打身上潮湿的泥泞,一抬头,却看见美貌鬼瘫坐在地上。
她双手向后倚靠撑着,抬头望着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振作精神,小心翼翼踱步过去,试探道:“美貌鬼,你没事了罢……?”
凑近了,才看清她眼底蓄满泪雾:“……烛翊?不对,你是渚厌。无所谓了,一样令人讨厌。”
“……”我哑口无言。
她挥袖,令几处破败的花儿再度生机着绽开了。
“你我好久不见。”胤沅擦去眼底湿润,冲我笑了笑,“如今见你,还是不喜欢你,可没人听我说话了……就勉为其难说给你听罢。”
开口的一句话,险些令我调头跑出去。
我刚想开口反驳两句,看着她满面疲惫,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我嚅嗫:“……嗯,你说。”
“听过便算了,不是什么打紧的故事。不过是我偶然听得,今日又偶然告诉了你。”她自顾自笑笑,又将头望向天空的方向。
她虽是这么说着,可我知道,这是她自己的故事。
如若不然,她怎会如此神伤。
她缓缓开口:“曾几何时,有只小家伙因天地生灵。一睁眼,就见到了一个拥有天人之姿的男子,眉眼淡薄,令她移不开视线……令这生灵不可抑制的动了心。”
我听得认真,就地一坐,将漾临带入假想男子。
……
据说,在世间两千龄之时,缔忱诞生于世,不过四百年光景。
当时的缔忱还不是天界天君,他拥有其神位。
在那时,他就恪守三界规则,以身作则,更以天地秩序为己任。
按常理说,这么一位高高在上的人物,是如何都无法与她这个小生灵联系起来的。
可就是这般巧合,这么一位冰川化身的上神,来到了燎域火海。
来到了她的身侧。
彼时的她不过是一株小小的暑寒草,只敢远远观望,而燎域火海未得器物镇压妖魔。
又恰好此时三界并不稳定,人界不安宁,又有二代鵼梧四处裹乱,便引得天界对妖魔都有了看法。
妖魔地境没有镇焱契的加持,缔忱便亲自坐镇,日夜以冰晶去凝结沸腾的火海,借以高温极限修炼,修心养性。
妖魔地境的黎鸟需要暑寒果,来提升修为褪去黑羽,于是见缔忱入定不动弹,便大着胆子在缔忱面前上演追逐戏码。
于不得动弹、任人鱼肉的暑寒果而言,此乃生死时速。
一群黑压压的黎鸟,环绕着缔忱周身蓝蓝红红的果子们,开始争夺那颗最为圆润,成色最佳的回去。
争着争着没个结果,便开始啼鸣不停,变相打扰了缔忱的修炼。
于是缔忱一挥手,袖间寒气袖带劲风,将黎鸟们斥回妖魔地境,再以冰层封印洞口。
如此,暑寒草一脉得以幸存。
而就是在这样的巧合下,缔忱坐守在此,一坐就是一百年。
小小暑寒草开出了花,结成了果,生出灵,便痴痴望了他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