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翟邱本也不是什么老气横秋的大将军,当值主公府的年岁里,闲极无聊时也会放纵自己做些出格的事。比如,勾搭君前内侍喝酒消遣。
翟邱毕竟是禁军总署,还不至于诱骗些什么太离谱的人,因此陪主公一同长大的小太监三福可就没少遭殃。
比如满月夜的时候借来大总管的鸳鸯壶,自己喝白水,哄三福喝酒。
“你怎么不喝啊?小小年纪立战功的人不得特别豪气?”三福一小杯清酒入肚,边喝边道,“我说你可别爱听啊,不行,你们女人还是不行。”
翟邱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来,随后一仰头,将白水灌了一杯进去,还装得像模像样。
“厉害,不愧是翟将军。”三福赞叹道,“翟将军豪爽,年少有为,名满天下,不过也不见得是好事。”
翟邱估摸着是自己准备的酒太烈了,一杯下肚,三福面色微红,看来是已然醉了,因此不由得话多了起来。不过翟邱本来就是闲来无事找乐子的,她十分乐意三福多说几句。
“女子,必然得有个女子的样子。像您这样,自然不行。宫里的那些老太太们可没少说您的坏话。说您,说您成日抛头露面,我行我素,适合夸耀,不适合成婚。”三福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还有的开您的玩笑,说您不适合嫁男人,适合娶女人。”
翟邱听了这话,仿佛心头骤然遭了一瓢凉水,透彻心扉。翟邱从小到大,这样的话没少遭,只是没想到,宫里那些学识渊博的夫人小姐竟也这样想。而自己心尖上的那个人毕竟是个男子,只怕对自己也只是依赖,永不会生出半分情愫。
“只不过主公不这么想。”三福补充道。
翟邱的心脏这时方才重新跳动起来。
“主公欣赏您,而且......”三福欲言又止,“说多了,总之在他的眼里,您确实与其他女子不同,且极为不同。他待您的好,比您能看见的还要好上千倍万倍。可能是因为他那弱不禁风的气质也与天下其他的男子极为不同吧。”
翟邱刚要开口,三福又接了下去:“比如您凯旋归来之前,就是没入宫之前,不对,老早以前,仿佛就是从主公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你这样一个人之后,他就穷尽毕生之力,找铜匠,找铸剑师,给您造了这么一把剑。”
翟邱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有些后怕地暗想道:“幸好这剑被我保存得极好,只是闲来无事时取出来耍耍,若是真当作佩剑还真是暴殄天物。若真如三福所言,主公许久之前便铸成此剑,而赠与我时却崭新如初,想必平日里定没少护理。也难得主公对我竟有这番心意......”
“对了,您有心上人吗?就是思慕、爱恋之人,想要与其成婚之人。”三福问道,言罢,又送了一杯酒下去。
翟邱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只得愣愣地看着三福。
“我就有个心上人,那个姑娘特别好,就在我家间壁。我入宫前,原本是和她私定了终身的。”三福说着说着,声音逐渐低沉了下去。
乱世之中,民生凋敝,不管三福是缘何净身入宫的,如此说来,他与那个姑娘之间终究是悲剧一场。
翟邱不忍心再听下去,只得将目光投向远处的天幕,满月与繁星交相辉映却又时不时掩藏在云层之下,显得如梦似幻。
“若我要是有个喜欢的人,我大概永远也不会让他知晓我的情意。”翟邱凝视着那轮远在天边的满月,略显沉重地开口道。
“为什么?”三福追问。
斑斓的黑夜牵走了翟邱的思绪,二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翟邱仿佛回到了母亲去世前的某一天,她就那样静静地守在母亲的窗前,听着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念着父亲的名字。母亲是多么多么地渴望,父亲可以在这时凯旋归来,见上她一面,仿佛只要见上一面,便可以减轻她被病痛折磨的痛苦。可是父亲没有回来。翟邱从军营里长大,她最是清楚父亲如今在战场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他同母亲一样,都是自身难保,生死未卜,有今天没明天。她也清楚父亲是多么地放心不下母亲,可他身为大将军,为国镇四方是肩上的责任。母亲就是这样与父亲相隔万里,相互担心着、惦念着、苦苦思恋着过完了一生,熬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最终还是没能见到父亲最后一面,只得十分不甘心地闭上了双眼。而父亲待战事了结后日夜兼程赶回南都,也只不过是在母亲坟前上了一炷香,待上了半日,便又远征他处了。也许只有翟邱知道那日父亲在母亲坟前长跪不起,一动不动整整半日。母亲一直在父亲的心尖上,只是彼此的情分在家与战场隔得太远,传递间又几经辗转,传到对方那里时已然所剩无几了。
自母亲走后,她便暗自告诉自己:“倘若有一日家国与爱人间不能兼顾,将自己逼到了自身难保的地步,我便永远不会告诉他我有多喜欢他,我是有多想陪他一起走下去。如若真有那样一个人,我光是看着他开心,自己便也那样开心了。”
等翟邱从回忆中抽身出来后,她骤然间反应过来自己此时正在主公府中,被一抹月光照着,而自己也已在不自觉间将刚刚那段话说了出去。也突然意识到听了这番话的三福正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也许是赞同,也许是不懂。
“我刚刚问那样的问题,是因为我觉得,主公对你应该就有那种感觉。”三福说着,也将目光转向了混沌一般的星夜。
这次不懂的人换成翟邱了。
不过这次安静下来后,二人便都默契的没再开口,仿佛真正将自己融进了这无穷无尽的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