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霜重鼓寒,江枫渔火。
万家灯火不见,唯独塞下白骨森森,战火连篇揭过,不见长安。
此乱世,将军已在南国营里二十余年了。
南国国力衰败,主公早逝,王统后继无人,迟早要亡,愣是被这神来般的将军在风雨飘摇中硬挺着撑下了数十年。
只不过今日,南军这在悲壮中苟延残喘的日子恐怕就要画上句点了。
“将军!”一个气喘吁吁的小卒破门而入,“北军破城长驱直入,现下怕是连宫门也守不住了。”
那将军未满四十,头发却已灰白。听这话时她正摩挲着一柄带着些死气的旧铜剑,低垂着眼皮,闷声道:“如若能活命的话,便降了罢。”
小卒听了这话,脑海中骤然间山崩地裂,惊慌地看着那个稳居高台的人,心里暗自犯着嘀咕:“这是我们将军能说出来的话吗?”震惊过后便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匆匆退下传达口令去了。
小卒追赶似的从将军殿中撤了出去,脚步声渐行渐远。
将军这时方才停下手上的动作,回过头来向小卒远去的方向望去,才发现那小卒走得过急,连门也忘了掩上。将军提起手中那已被擦拭如新的旧铜剑,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殿门前走去。南国主公走了已然十余年,这些年里她既当将军,也作魁首。虽是为国竭尽心力却也僭越,可谓是有功有过,如今已撑着家国残躯挺到了这一刻,可谓是上天对南国格外的眷顾了。
将军殿色调沉郁的楠木门在战火连篇中也已染上了几分衰败倾颓的光泽,在正午暖阳中徒增了一道岁月的折痕。
将军一步一顿,走到了殿门前,骤然间天光乍现,映在了她经久未解的愁容上。她望着远方渐远的天光,一片琐碎与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少时的模样。
(二)
将军名唤翟邱,少时起便是将军,她自幼随父兄征战沙场,不满十七便立下了赫赫战功,是南国皇城中最具风光的世家子。虽为女子,却潇洒恣意,是群臣百姓口中的少辈楷模。当年的南都城人才似涌,净出少年英雄。与翟邱同年生人的,还有主公家的儿子,名段桑,少年有为,通晓圣贤之道,才情冠绝,同为少辈楷模。
两人虽未曾谋面,却都出身望族,少时名满皇都,是烟云纷扰中天造地设的一对。
将军记得,第一次见到少主,是在一个梨花带雨的日子里。
那天的南都城下着小雨,雨沾梨花,裹挟着离愁遐思淹没在烟青色的雾霭里。翟邱拿了功名封号,当上了南国建国以来年级最小的少将军,进主公府谢君恩时,正好瞥见了廊下读书的少主。段桑一身白衣胜雪,清瘦的肩颈半拢着乌黑的发丝,侧坐在廊下读书,犹似一个玉人。翟邱一眼望了过去,便再也没有收回来。那少年人看书看得正入神,没留意到正有人将炙热得几乎灼人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只这一眼,万籁俱寂,廊前落雨微风,少年白衣胜雪,便永远刻进了她的骨里。
此后将军少小离家,匹马一人远赴渭南边关,南都中的人事入她耳中时早已成了断断续续的故事。她只是知道自己离开南都一年余后,主公便因旧伤复发离世,只留下一独子。孝期过后,少主段桑继位,少年老成,治国有方,廉政爱民,关中百姓无不称赞。这样的段桑,让自小傲气凌然的将军平生第一次感到了钦佩和心安。
也正是因此,九死一生里,当年那皎如明月的身影,便成了她久驻苦寒的唯一暖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