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两年半。
冬日的红枫林褪去了如火的衣裳,林间枯枝败叶,唯有那棵最大的红枫树彰显着它独一无二的生命力。
树上枝条系着一条条祈愿丝带,满树皆是七情六欲的果实。
一片枯黄的枫叶受不住寒风的摧残,抖动两下便从枝丫上缓缓而下,落在一双结了些许冰霜的黑靴边。
白斯寒站在树边已过一个时辰了,他也不闲,一直在和树中生灵谈天说地,全然不顾前来上香的男女老少们,向他投来稀奇的眼神。
人族自是听不见与他谈话的生灵,他们能见到的,就是一个举止怪异的少年对着一棵树自言自语罢了。
“娘,这个大姐姐为什么坐在树里啊?”一个稚嫩的小娃娃指着眼前的红枫树问道。
身旁的女子与友人面面相觑,随后皆是四下张望,并未找见树里的大姐姐。
“别胡说,哪有什么大姐姐!”女子抱起娃娃,紧张道。
小娃娃歪着脑袋仔细瞧着红枫树,嘟嘴倔强道:“她就站在树里面呀,你看,她正在和那个大哥哥聊天呢。”
旁边几个人族女子顺着说话的小娃娃手指的方向望去,哪里见到什么树里的姐姐,只有一位身着黑披风的年轻男子,站在树旁,那模样确实是在对着树说着什么。
这下,可把几人吓坏了,全都退缩不前,最后掩住小娃娃的眼仓惶而逃,红枫林间,又只剩下白斯寒一人。
这已是常态了,这两年之间,红枫林因他而传出不少恐怖传说,这着实让白斯寒觉得无奈又好笑。
“你说你没事老吓唬人做什么?”熟悉的女声从树中传出。
白斯寒一脸无辜,他如何吓唬人了,不过是来找她闲谈罢了,怎么,还得迎合人族时间?莫不是要他三更半夜来此地?
树中人又开口道:“近日怎么不见沐雪来看我?”
白斯寒一声悠长叹息,念起白沐雪的近况,他总是忧心忡忡,但又不可对人说起原因,只好沉默着斟酌说辞。
“她冬日里不爱出门,所以就不来看你了。”
“上次见她,消瘦了许多,是不是生了病呀?”树中人担忧道。
白斯寒沉默半晌,微微点头。
“那……狸吾呢?可曾找到他了?”
她问得小心,往日兄妹俩一起来的时候,这‘狸吾’二字,仿佛是彼此间最忌讳的词,从来也不敢提及。
白斯寒摇摇头,面带悲色。
回忆百转千回地又回到了两年前。
白斯寒与铁鼠寻至元斋,却发现整座房屋已被熊熊烈火包围住了,火中尽是凄厉的惨叫声,求救声,而那下过一夜暴雨的天空,在那一刻却滴水不赠,好似意将这元斋烧为灰烬。
二人站在原地,靠不近,舍不去,直到眼前的房屋坍塌,惨叫声和求救声渐渐消失,所有一切都葬在这片火海之中,寻不到关于狸吾的丝毫痕迹。
他或许已经被烧成灰了……
否则为何他们掀天揭地寻他,却如何也找不到了呢?
在那之后的白沐雪成日埋在书册中,那些书是从狸吾的宅中带回来的,白斯寒知道她想要救狸吾,但妖怪要如何养出灵气之物呢?更别说谁也不曾见过的血莲之芯了。
意外的是,她竟很快找到了其中蹊跷。
白斯寒依稀记得,那是她研究血莲芯的第七日,她面带喜色地找到了自己,说是找到源头了,一定可以找到养血莲的法子。
后来,白斯寒随着她去见了父亲,白郡司不明所以,他不知道沐雪口中的纯净之物是什么,更别提寻到此物。
白沐雪怯怯地开口问道:“爹爹……姑蜀镇老宅的院子里,那坑洞是何物?”
白郡司听她这样问,很是诧异,心中本是千般不愿将真相告诉她的,可一想到她近日疯魔一般地研究血莲,确也心有不忍。
他沉默许久,缓缓开口:“那是一个坟。”
“何人的?”二人心下疑惑,白斯寒率先追问。
白郡司细细斟酌,饮下一口酒,起身开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神态犹豫,这把二人弄得更加不解,这坟定有什么问题!
“是你们兄长的。”
二人似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皆是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白郡司见他们如此神情,苦笑一声,眉目之间逐渐悲伤起来,悠远的往事换来一声绵长的叹息……
﹉
“天要黑了,你回去吧。”
树中的声音将白斯寒从回忆中拉扯回来,这才发现天色已然墨色一片,他使劲地伸了个懒腰,拾起地上的酒葫芦。
“那我先回去了,下次再带好酒给你尝尝。”
“谁让你次次带酒了,好像真把我当成个酒鬼。”树中的人假意不悦道。
白斯寒晃晃空空如也的酒葫芦,嘲道:“你若不爱酒,便不是红叶了,你说呢?”
这棵红枫树作为介体,很好的把红叶的魂魄纳入其中,经过这两年的香火供给,如今的她已渐渐有了形体,但不知何时才能从中脱离而出。
红叶闷哼一声,不再回话,白斯寒朝她挥挥手,背身离去,身后吹来的夜风将一地金黄枯叶卷入半空,继而刷刷落下。
——四百年前——
姑蜀镇
冬日的某个夜里,那是白郡司剿灭作乱于人族山村的妖群后,归来的头一夜。庭院亮起两排烛火灯光,铺成小道迎接他们。
大伙们在厅堂上准备了几坛好酒,准备大肆庆祝一番,但白郡司显然没有这个闲情逸致,他心中挂念着病重的雪妖。
数日前,有孕在身的雪妖突然就病倒了,食不知味日渐消瘦,这让白郡司的担忧与日俱增,可又无计可施。
华丽的雕花床上,雪妖躺在上面一动不动,只有鼻下虚弱的气息证明她还活着,意识早在三日前便已模糊不清了。
白郡司蹑手蹑脚地靠近床沿,轻轻握着她皮包骨头的手,总有一种感觉,她会这样死掉。
“你到底怎么了,别叫我这样担心……”他在她耳畔诉说,口中满满怜爱。
而回答他的,只有缥缈虚无的气息。
病倒后的雪妖已经无法进食了,即便只是一杯清水,白郡司也要用上很长的时间才能让她饮下,偶尔还会被她吐出。
这样下去,她不死,肚子里的孩子也要死了。
白郡司夜夜守在她身边,努力让自己不往最坏的方向想。
旋龟端进来的米粥,放在床边已是冰凉,而雪妖一口未食,并非是她不愿,而是所剩无几的气力连睁眼都办不到了。
他不允许任何人进屋打扰雪妖,生怕哪个粗手粗脚的妖怪一个不小心,便让她长眠而去。
查不出病因,却得出这样的结论?
只要脑中浮现这样的想法,心中便多一分烦躁不安。
雪妖病后的第十日。
那是一个滂沱大雨的夜晚,电闪雷鸣,将雨夜衬得黑压压一团糟,暴雨声似野兽的咆哮,震耳欲聋。
庭院内的枯枝烂叶也被残忍地打落,与泥土混入一起,所有人的视线都是一片模糊的漆黑。
屋内的一盏油灯此时平静如画,给这冰凉的房间留下一丝暖意。
“当家的,您出来下。”
房门叩叩两声,传来红戎鬼的声音,听着有些着急。
白郡司起身开门,门外的人表情凝重,眉头微蹙,他预感是与雪妖染病的事有关,心中不免有些忐忑。
轻轻掩上房门,随红戎鬼立于门外,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惹来白郡司一阵急躁:“你到底要说什么,能不能快点!”
“走廊雨大,换个地方吧,不必担心,此时就我们二人。”红戎鬼说着为其让出一条道,示意白郡司前去厅堂。
虽是满腹狐疑,但他还是依了红戎鬼。
‘父兮殇我,母兮弃我,为何杀我?为何杀我?为何……’
耳中似有铜铃之声,哭啼声,忽远忽近,飘忽不定,她想伸手抓住什么,掌心却是空空一片。
一片大雾弥漫,似有小小的声音道着听不懂的话语,咿咿呀呀,是婴儿呓语声。
雪妖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周围是一片陌生的荒地,鬓边发丝被一阵阵阴风吹着舞动,她原地转着身察看一切,但都是陌生。
雪妖陷入不能苏醒的噩梦之中。
厅堂上,红戎鬼低声询问:“当家的,你可记得半年前我们经过那人族侯府之事?”
侯府?白郡司垂首回忆……
那是与今日一样的雷雨夜,一家达官贵人府邸所发生的事。
那日,白郡司与红戎鬼游历人间,午后闲暇坐于街边饮茶,好事的白郡司与人闲谈起来,意外听闻此地有一达官贵人的夫人身染重病,命不久矣,故而贴榜悬赏重金,只希望有能人异士来解救其夫人于危难之中。
白郡司朝着天边那团黑云望去,几乎要压入那所官邸了,伴着暴雨的压迫感属实可怕!他不假思索便揭下这悬赏告示。
“当家的,我们还是不要管这人族之事的好。”红戎鬼劝说道。
白郡司丝毫不理会他的告诫,这天象异变,定有蹊跷之事,细细听这风雨声中,夹杂不少冥界怨气的狂嗥!
“我得去看看。”
一改平日里的悠然自得,他的双目真切严肃,红戎鬼只好不再说什么,也急急跟了上去。
府邸之中寒气颇重,阴森森的,就连烛火也照不亮这房间,果真不是人族之物。
一位年轻的夫人身怀六甲,躺在卧榻之上,瘦骨嶙峋如一具白骨,只剩一口气还吊着她的命。
婢女们来回进出房间,面色焦急恐惧,手忙脚乱地为夫人擦拭身体,看来是在为她准备身后事了,谁人都看得出来,她活不过今夜。
一道雷光直劈整座官邸,一瞬间掐灭了全屋的烛火灯光,方才紧闭的门窗此刻却被狂风吹开,疯狂地拍打着窗框,那声音吓得婢女们惊声尖叫,全都落荒而逃。
油尽灯枯,灯灭魂亡。
白郡司来的时候,怨灵刚刚显现。
即便是身经百战的二人,在见到这怨灵时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这股寒意和怨气怕是不好对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