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破庙,风卷漫天雪花,吹落在枯黄老旧门上。
庙内有一剑客,抱剑而坐,他从天黑时便坐在此处,如今夜已深,酒已尽。
庙内不甚暖和,地上是一堆灰烬,柴火已用尽,星火尚存,照在剑客脸上,却更添三分寒意。他手中剑寒,却不撒手,反抱入怀中,呼出一口冷气,剑鞘微光,映出剑客冷眼,眉头微皱。
门外似乎有元宵夜游客经过,携子驾车,嬉戏游乐。剑客侧头细听,黄门细缝里,红灯影笑语声须臾间一闪而过,又冷清下来,幽白月色带着冷风从缝中涌入,仿佛从来都是如此。
剑客忽抬头,屋顶不知是何年破了一个大洞,月如斗大,才发觉雪已落满头。剑客抱着剑站了起来,既然风雪无处可避,手脚也渐渐变冷,莫不如把剑试雪,还可暖身。
剑客最重要的东西是手中的剑,而最忌讳的就是手脚变冷,拿不动剑!
剑客来到庙外,远处山脚下有万千灯火,青石板街,张灯结彩,灯谜璀璨,皆在眼内,却在身外。
寒山孤庙,银树冰花,风雪最浓处,剑客孤身而立。
剑客拔剑,刺向那火光点点,步伐变换,使出一套青莲剑法,剑起剑落间大开大合。一套剑法使完,剑入鞘,雪仍在,不仅满头,更满衣。
“好剑法!”
有人赞了一声。
曲折山路上,濛濛飘落的雪花中突然走出来一个人,披着一件华丽富贵的淡紫色长袄,拍掌笑道:“这套青莲剑法,我还没见过第二个人使得这么好。”
剑客没有说话,盯着这个从风雪中走出来的人,握紧了手中的剑。
这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很干净,因为他的身上没有一片雪,肩上也没有,连头发丝上也没有。
剑客神情微变,仔细看去,雪花落入此人身边就会化为乌有,玄妙至极。
此雪甚大,带上帽子都要惹积雪沾鬓,这人却能融身旁三尺雪,何愁难取项上头。
剑客将手中剑握得更紧了。
紫衣人站在三十步之外,停了下来。
紫衣人微笑着说:“连最普通的青莲剑法都有这样的造诣,在下非常想见识一下你最厉害的剑招。”
剑客还是没有说话。
紫衣人又道:“阁下千万不要误会,在下只是好奇,绝无恶意。”
剑客冷冷地说:“好奇有时候会要人命。”
紫衣人笑意更浓:“何必如此?我还不想死,你也肯定想多活几年。”
剑客说:“那就好。”
紫衣人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剑客。我也知道你的苦衷,一个剑客,怎么可以随便将自己的压箱本领给人看呢?”
剑客再次沉默了。
紫衣人叹了一口气:“长辈们说得没错,剑客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人,落魄的剑客更是如此。早知如此,我何必抢这个没意思的差事做呢?本来我还以为,可以认识一个朋友……”
剑客不动声色地等着他的下文。
紫衣人摇了摇头,忽正色道:“那么我也不啰嗦了,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歃血楼杀手青天血。”
剑客冷笑道:“你见过青天血?还是见过我?”
“都不曾见。”
“那你为何如此笃定我就是青天血?”
“因为我见过你的上级,南天鸽。”
剑客再次沉默了。
紫衣人笑道:“你们歃血楼的规矩,雇主在通过了歃血楼的许可之后,便可在上级获得杀手的所在,然后需自行寻找到下级杀手,交代任务。而我找的那个人,就是你的上级南天鸽。”
紫衣人的话不假,天底下只有南天鸽知道他是青天血,也只有南天鸽知道去哪里找他。
青天血没有再否认:“那么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我代表的是扬州千刃门。”
青天血点了点头,做生意确实是需要知己知彼,不过歃血楼的杀手却不需要,因为他们的上级绝对可靠。上级既然已经把过关了,那他便只需要负责杀人便可。
“你想杀谁?”
“秦烟儿,她本是苏州城春华楼的名妓,籍贯苏州白敏县,年纪二十三。最后一次出现是在苏州通扬州的官道驿站。”
“你付多少钱?”
“定金一百金,事后凭人头到此处领一千金!”
好丰厚的代价!青天血忍不住眼睛一亮。
“这生意我接了。”
青天血从来没有想过,一个青楼女子,竟然值这么多得钱,细细一算,至少等于二十个捕头,十个镖头,五个山贼首领。
青天血杀过捕头、镖头、山贼首领,却从没有杀过青楼妓女,也从没有接过这么值钱的生意。
青天血忽然问道:“这个青楼女子,可是普通的青楼女子?”
紫衣人笑道:“不普通。”
“她会武功?”
“非也。”
“她可有什么背景?”
“非也,她只是长得比一般青楼女子好看,勾引男人的本事也比别人强。”
青天血略带疑惑:“只是如此?”
紫衣人神秘一笑:“只是如此。”
“那么她不值这个价。”
紫衣人冷笑道:“她值什么价,并不是在于她有什么本事,而是在于她惹到了什么人。”
青天血点了点头,这是确实是一个很简单易懂的道理,一个青楼女子会勾引男人,那是她的本事,但有时候也会勾来麻烦。
千刃门的人就是一群很麻烦的人,他们也绝对出得起这个价。
千刃门以名门正派自居,绝不可能出手为难一个弱女子,何况还是一个青楼女子。
所以青天血这才有了这一单生意。
紫衣人问道:“你可还有疑问?”
青天血回答:“没有了。”
“可你现在连秦烟儿在哪都不知道。”
“我自会找到她。”
“多久可以了结?”
“一个月。”
一个锦囊飞来,青天血反手接住,掂了掂分量,收入怀中。
紫衣人转身离去,说道:“那你可要快一点,想杀她的,可你不止一个。”
月渐渐升上苍穹之顶,大雪弥漫群山之间。那人已经走了,紫色的衣服和飞雪的白影混合,渐渐消失不见。青天血突然感觉到很冷,背上不知何时已满是汗渍,更添心寒。他走到紫衣人离去的地方,雪白的地面崭新如新棉,哪里有任何的脚印留下?
如果不是怀中那一百两订金,青天血会以为一切都只是一个梦,一个可怕的梦。
紫衣人的轻功之高,青天血踏足江湖以来,见所未见。他若是带着歹意而来,自己哪里还有命在?
他到底是谁?千刃门中那几个隐世不出的绝顶高手?他要杀的人,秦烟儿,又是什么人?
青天血隐隐感觉到,自己接下了一单很棘手的生意,绝不是杀一个青楼女子这么简单。
青天血只觉更冷了,似乎有一把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他的手竟然开始发抖。
他曾经以为,只要杀人杀多了,就不会再害怕死亡。后来他成为了杀手之后才明白,恰恰相反,人杀得愈多,就愈感觉自己随时会被人杀。
这种可怕的感觉,让人窒息,仿佛困在囚笼中,不知何时才能逃脱。
青天血往山下走去,他知道,此时的自己,需要喝一杯酒,一杯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