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考生赵”又给叶小桥转了一笔钱,六百块。“哥们儿上次干得不错,下周线性代数靠你了。”这是笔预支报酬。表示赵灿与小桥长期合作的意愿。
这样一来,相当于唐一梅续命的进口药又多了半个月的量。
叶小桥初一时,唐一梅三十七。那年开始,她做不动了。体力不济只是一方面,身染顽疾才是重点。
破楼里的那间屋子,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整日足不出户。出门的唯一动力就是寻医问药。
电线杆上老军医的广告她深信不疑。买了两个疗程,成天在家熏蒸擦洗。草药味混着妇科病的体味,弄得满室生臭。
两个疗程下来,病情未见好转,却促成了儿子外出必喷花露水的习惯。十二岁的叶小桥还奉母命,去超市买大袋装的卫生巾。
“妈以后靠你了!”唐一梅仰头倒向摇椅靠背,这一倒就差不多十年。
十年里,唐一梅用药的档次步步升级。孩子刚上高中时,积蓄就已所剩无几。她拿着病历,厚着脸皮跑去找社区负责人打证明,以便办理低保。众目睽睽之下整整蹲守了一周,中年男干部怕“惹一身骚”,不得已盖了章。
叶小桥高三那年付了最后一笔学费。几个月后,他以高考分全校第二的佳绩收到了外省某重点大学的通知书。
然而当天晚上,唐一梅拖着“残躯”向儿子下跪,意识模糊中求他“别走,呆在妈妈身边,妈妈害怕!”第二天,叶小桥捧着录取通知书向班主任磕了头,年轻女老师与他抱头痛哭。
后来他是修车厂里最干净漂亮的小学徒。因为肤白“貌美”,几次险遭中年妇女毒手。
她们工作服里穿着收身紧绷的打底,鼓着胸,扭着胯,在小桥跟前施展魅力。见他无动于衷,索性你一言我一语开起荤玩笑。三句不离脐下三寸。从老王不举说到老张不行。边说边瞄小桥的反应。
小桥嫌烦,他工作间隙就想看书。可是这帮人轰也轰不走。好在相处久了渐渐摸出点门道。她们谈兴正浓时,但凡小桥稍给些眼神,这帮人就觉得“奸计得逞”,心满意足地散了去。
叶小桥觉得,笑而不语是个好东西。什么也没说,又胜似千言万语。
2
高考之后又一次重大人生抉择发生在二十一岁那年。
他从修车厂辞了工。带着省吃俭用攒下的八万块,继续修复心口上的洞。之前的两年,他以超速度拿到了大专直至本科自考文凭。然而读研是更大的工程,对他而言既遥远又近在咫尺。这明显并不务实的想法,无人可商量,病母尚且自身难保。
取舍之间,备受折磨,他接连一周夜不能寐。就在行将崩溃的边缘,叶小桥决定,就去撞一撞南墙吧,撞死或撞醒,都值了!
叫人眼花缭乱的招工信息中,叶小桥锁定了财大宿舍辅导员一职。入职十分顺利,自考学业优秀加之外形清秀谈吐稳重态度诚恳,让对接的管理人员摒弃了性别与年龄歧视。
每天打扫巡视完,他就坐进三面透明的值班室里。视野极佳,看学子们进进出出。在这个对他来讲除了图书馆以外,与学术最为靠近的地方,安心呆了下去。
3
五月份,是这个东部沿海城市最迷人的季节。冷暖适度,气候宜人。各种花卉争相开放。值班室窗台上的石榴盆栽开花了。花色艳,花形俏皮,连日来的光照高温催得她蓬勃躁动。叶小桥拿喷壶对着根部和枝叶间捏了几下。
手机鸣叫。垃圾信息。叶小桥放下手机前,又一次确认微信里赵灿最近一笔转账发生在半个月前。
叶小桥从来都是个事实上的学霸不假,但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考试。越频繁越好。可大学不像高中,除了寒暑假前的大考,平时哪来密集的小测验呢?上回的线性代数和上上次的英语能力测试,也是院方突发奇想搞出来的尝试。收到学生普遍怨声载道的反馈,说不定就此止步了。
叶小桥一想到这个,就心生焦虑。
他盯着“考生赵”的头像,在“考试荒”面前束手无策。“快找我,快找我……”叶小桥因为急切而来回踱步。但是甲方没有消息,他又能怎样?
“小桥!”沈阿姨清亮的声音不逊少女,“我看你一阵儿了,走来走去,干嘛呢?”她拎着两包东西走进来,“搭把手!”
牛肉,蔬菜,虾丸,小年糕……“阿姨您这是……?”叶小桥凑近了闻闻食材。
“傻孩子,这能闻出什么来?”沈阿姨眼角的褶子又慈祥又温暖。
叶小桥记忆里,喊他“孩子”的还有一个人。是他高中班主任,温柔可爱的女老师。当年也才二十来岁,比他大不了多少。
“你这个孩子,怎么穿这么薄就来了?感冒了怎么办?”,“这孩子,冬天擦什么花露水啊,又没蚊子咬!”,“叶小桥!你这孩子干嘛这么倔呢?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如果是因为钱,我愿意资助你上大学!或者你不接受的话,我帮你想办法申请贷款?你这考分,读不了大学就是我这当老师的罪过!”
小桥觉得老师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束生命之光。
但是黑夜的力量太强大了。
“小桥!又发呆呐?”沈阿姨说话间手机响了,“喂,小舟……好嘞,中午还有个人一块儿吃!早点儿来!”说着,她朝叶小桥点点头。
叶小桥听懂了,他没有借故推辞。沈阿姨从不强人所难,但凡发出邀约,也必是诚意十足。他帮着洗净蔬菜,清理洗手池台面,将电磁炉放好。边阅读边静候午间到来。
右后方的玻璃被轻敲两下,叶小桥和沈阿姨同时转过脸去。就那三四秒,迅疾移动中的身影已经窜到了门口。
“来,我介绍一下!”沈阿姨将门前猫着腰企图搞突袭的来人拽了进来。“我外甥,武舟……”她换个方向,“我同事,叶小桥!”
这个以颇为滑稽的姿态首次登场的年轻人,他从弓腰到站直的体态变化,正对应叶小桥视线由低向高缓慢抬升的过程……叶小桥站起身来,可这样才更加感到来自对方身高上的压迫。
“这得有一米九吧?”叶小桥不动声色地暗自嘀咕,并迅速心算了与自己一米七三相减的身高差。一时忘了呼应沈阿姨。
“人齐了,准备吃饭!”沈阿姨在一面靠墙的临时餐桌旁率先坐下,正对着墙。两个年轻人紧跟着分别落座于她两侧。
4
下午五点,叶小桥乘公交返家途中,头脑格外清醒。以往行至半程,总不免昏昏欲睡,而今天这趟车却让人越颠簸越精神。车窗外与他一样的芸芸众生,面目都仿佛淡弱得抽象了。唯有武舟,在人群里轮廓清晰异常。
而整张脸上,最为清晰的必定是他的眼睛。
剑眉星目是用来赞美男子俊美英气的。叶小桥没有见过眼睛里长星星的人,因此无法具象。若硬是要拿日月星辰那些天体概念来定义武舟的眼睛,他愿意表述为“眼中含月”。微笑时是弯月,诧异时是满月……
一个将近一米九零的年轻的“汉子”,怎会有如此皎洁的神色呢?可这与他叶小桥又有什么关系?
叶小桥心里为武舟列出的个人档案是这样的:商学院读研一,产业经济学。知识分子家庭。家住本地公务员小区,他选择住校只是因为喜欢集体生活……
一顿饭的时间,武舟与小桥无意间目光相接不下十次。武舟眼中的月色太亮太透了,照得小桥自惭形秽。有片刻,他被对面这位朗阔明亮的同龄人压迫得喘不过气来……
5
唐一梅的药瓶子这几天基本没动。叶小桥看得出来。
叶小桥在卫生间里泡手。旁边抽水马桶水箱后面的窗台上,印度香冒着烟。唐一梅踩着儿子新买的软底拖鞋,悄悄站在他身后。他早就从镜子里看到母亲了,但不想回头。
“桥,你看妈妈把辫子盘起来怎么样?”唐一梅将脖子微微扭了一个角度,侧面对着叶小桥。余光见他不情愿地转身,便调动出声音里最甜美的那部分,催促道,“好儿子,快,看看!”
叶小桥知道,他要是不回头看一眼,唐一梅就会一直保持这种近乎讨好的姿态。索性快速瞄了下,冷淡地评价一句:“像世界名画里的贵妇!”说完迅速恢复低头泡手的状态。
“什么花?”唐一梅内心万般惊喜上涌,热泪盛开在眼睛里,“那就是好看喽?呵呵……”她想抚摸儿子的头发,上前两步,将手伸了过去。却看见叶小桥右耳垂下方的疤痕。浅棕色形似梅花。
唐一梅心想,上天多厚待她啊,给她这么孝顺的儿子,把母亲名字绣在身上。她真希望这是真的。但理智告诉她,这朵梅花是罪证。哪怕再过去十多年,依然是!
“怎么没按时吃药?”叶小桥将药瓶推向唐一梅。母子俩极为罕见地同坐在餐桌旁,聊了起来。
“也不是没吃,就是减了量……”唐一梅知道这在儿子眼里是大事,儿子这些年拼命打工挣钱多半是为了给她活命的机会。
“谁允许你减量的?不按时按量吃,等于白费!”叶小桥将药瓶擎起,努力控制住,才没有狠砸下来。
“妈觉得好多了,稍微减点儿……”
“钱你不用操心,我现在接了份儿兼职,老板挺大方……”叶小桥一边劝慰唐一梅,一边心里打鼓。他实在心虚。宿管薪水不高,外快钱进账又极不稳定。两口人的吃喝拉撒还有高价救命药,指着修车来的几万积蓄和慢速增长的收入,早晚坐吃山空。
叶小桥之前也不是没考虑周末真正做份兼职,但对考研的志在必得时常使他打消念头。他要专心读书,学历提升才是他真正洗净破楼血统的机会。他甚至并不介意即使硕士帽戴上了却因为起始学历“卑微”而根本得不到“好”工作垂青的残酷现实。节衣缩食,咬紧牙关,他要执拗下去。
“桥啊,可不能干违法的事儿……”唐一梅声音低到了尘埃里。
“知道,不用你教我。”叶小桥说完,方才觉得这顺嘴溜出来的,在唐一梅那里很可能就是话里有话的意思了。正懊恼着,来了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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