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夜莺蜷缩一张白色沙发上,她全身湿透了。
浓密的褐色睫毛悬着泪珠,微微颤着,盖在那双空洞无神的眸子之上。额头是湿漉漉的,微闪光泽,渗出的汗渍淌过干涸的泪痕,最后在煞白的脸孔上交织成纹。
臂膀肌肉依旧紧绷,止不住地发抖,酸疼中带着一丝寒意,如同落水者被猛然捞起后的仓惶模样,毛孔遇冷骤然紧缩,恐惧的眼神满是对生的渴望,却也弥漫着阴森寒冷的死亡气息。
明明,她才是救人的那个人,明明,她刚刚救了一个人。
这是居夜莺第一次在医院之外的地方,救人。这样的契机,她曾无数次信誓旦旦期待过——她幻想自己会有一张沉着冷静的面容,遐想自己在众人目光下骄傲地扬起头轻言一句“没事了”,甚至还设计过如何优雅且谦逊地接受感谢、谢绝酬谢的台词。
哼,她莫名其妙轻笑一声,嘲笑这些幼稚的期待中,只有万无一失。
居夜莺从来没想过要如何接受自己的无能为力,接受任何的事与愿违,接受手掌下的身躯渐渐褪去温度的过程,接受因差之毫厘的失误而断送一条鲜活生命的可能性。她不是没目睹过死亡,也不是没经历过九死一生。她只是后怕了,这一次她真的害怕了——若是黎云恒就这样死在了她的手里,高傲自负的她要如何去面对自己。
这种惴惴不安的后怕令居夜莺的大脑一片空白,空白到甚至忘记了,她的初吻,就在这样的恐惧中,没了。
“你这混小子,爸妈把你们带到德国来,不是让你去当个跳舞的戏子!”
“你知道你拒了洪堡大学医学院入学邀请意味着什么吗?”
“啊?说话啊?”
黎云恒睁开了眼。在梦里,有一只生锈的发条时钟发出了刺耳的嘀嗒声,贯穿在断断续续的苛责声中,使他不得不清醒,逃离。
原来,那是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声音,他躺在急诊室病房。
一阵光线射入,他又闭上眼。听觉渐渐醒了,开始听见雨滴敲打玻璃的局促不安,液体滴落水面的轻柔,就连自己的呼吸声也变得清晰起来,清晰到仿佛是另一个人在耳边喃喃细语。
他再次慢慢地睁开眼,发现其实光线并没有那么强。相反的,窗外满是云雾,透着蓝灰色的暗沉阴霾,也不知是拂晓将至,还是夜落之时,甚至感觉不到时间在流淌。男人缓缓移动了脖子,对上了黎云天的目光,一脸疲惫。
面面相觑,两人却都没有说话。
黎云恒最先移走了视线,伸手想要触碰病床按钮,想要调整床板。
“别动,我来。” 黎云天上前,微微调整了床板,淡淡地说:“你现在的状况不能调太低,只能到这里。”
“谢谢。” 也是淡淡的。
又是一阵空白。
“工作,你先请长假吧。”
“不。”
“你知道自己病了吗?”
黎云恒抬眸挑眉,顿了顿,片刻视线又心虚地收了回来,道:“下周就要公演了。演完,我就乖乖回来治疗。”
“我不准。” 这样的回应,黎云天并不意外,他无奈撇了嘴,语气更严厉了些。“你要不乐意,我替你去请假。”
啧。
黎云恒的脸色比外面的天还要阴沉,眼角抽了抽。
替我去请假,是冒充我去请假吧。就像你当年自以为是替我去申请洪堡大学医学院一样,呵呵,可你能明白当我前一秒还在和爸妈圆谎自己申请学校失败,下一秒一声邮差喊声,学校入学通知书就这么意外到来时,我的心情吗?
为什么我想要做的事,在你们眼里统统都一文不值?为什么我的人生轨迹非要和你一模一样?
“黎云天,你不要再自以为是替我决定事情!”
就像当初,拿着我的成绩,背着我申请学校,替我去参加面试,就算拿到了洪堡大学医学院入取名额又如何,那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
“黎云恒,什么叫替你决定事情!你要知道,若不是你的学生里有医生,你今天特么就死在舞蹈教室里了!”
男人撩起一脚,敲在了病床床板上,双眼猩红,冲破了隐忍。
病房安静到仿佛能听见回声,直到突如其来的响声引来了护理师,一声极其不客气的训斥才算真正打破了死寂。
“这位先生,这里是病房!”
“抱歉。” 黎云天冷静了下来。
窗外,雨也停了,天际出现了一抹橘红,隐约透着些许嫣紫,折射进黎云恒漆黑的眸子里。原来是夕落时分啊。他静静望着远空,渐渐平静了下来。
“是那位居夜莺医生吗?” 他缓缓问道。
“嗯。” 黎云天轻点了头,目光有意无意落在心电监护仪上。
“有机会替我说声谢谢。”
“你要真感谢她,就不要辜负她这么拼命救你。”
毕竟,心脏骤停,一步错,人就没了。
黎云天语气平缓,脑中却浮现出那张满是无助与绝望的面容,尽管那时这个小妮子是多么了不起,却依旧让人心生怜悯。
他的心颤了颤。
“我… …是不是得了很严重的病。”
黎云天刚才走神了,他愣了愣,木木地望向黎云恒。
“哥,我真的… …会死吗?”
病床上英俊的男人,神态混杂着焦虑、恐惧和无尽的依赖,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那时,他们心无芥蒂;那时,一个人护着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崇拜着那个人。
空无一人的心脏外科员工休息室内,还是那张白色沙发上,居夜莺感受到一只温暖的掌心抚在自己的肩背上,蜷缩着的身躯微微颤了颤,她缓缓抬起了头。
男人原本柔情似水的目光却在与女人视线交错时多了一丝不自在,他挪开了手,像是清醒了些。
他不知怎么地就寻到了心脏外科,走到了这里。他眉眼闪烁,片刻,这才想起有话要说。
“我弟弟说,谢谢你救了他… …我也谢谢你,救了我弟弟。” 他摩挲掌心,慢慢才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局促。
“云天学长… …” 居夜莺眉头拧得紧,鼻子缩了缩,微翘的唇瓣咬得紧,小幅震动着。她像一只迷茫彷徨的白兔,眼神无光,肩微微颤着,手掌交错箍住了双臂,在雪白的肌肤上勒出了红印。
“我刚刚要是失败了,老师,老师他就死了。” 甜美的音色染上了哭腔,丝毫感受不到她特有的清高。她生平第一次觉得死亡离自己这么近,不,是自己竟然这么在意、甚至是害怕一个人就这样在她眼皮底下死去。
黎云天轻轻摇了头,浅浅笑了笑,他带着一抹如云淡风轻的温柔,缓缓坐了下来,道:“你很了不起,居夜莺医生。”
女人愣了愣,不可思议地望向了男人,第一滴泪滑落,忍不住了。
“云天学长… …呜呜… …呜呜… …”
呜——呜——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