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
途中，我不经意回头，看到了卿奚的模样……这与我印象中曾经少女的模样，相去甚远。
如今大肆吸收怨气、与恶灵同化了心神的她，拥有着不似鬼灵却胜似鬼魅般的青面獠牙，漆黑长发无风四散，眼上束着布条，面上红唇欲滴。
若唇角上扬，便透露出些许阴霾之气。
看她四处闻嗅，我只在刹那恍惚，卿奚抓我的理由许是忽而发觉我身上的活人气味，别样香甜。
卿奚挥袖一舞，将因狂风而波涛翻涌的河流表面凝结为冰，身法轻盈，落下三步踏冰腾空。
……而我被她锢在袖间瑟瑟发抖，又畏高又怕冷，体内流淌着的血液都险些被冻结。
这使我再一次感受到了，如今为人的不便之处。
眼下，以卿奚修炼的半吊子魔功，自己跑路便罢了，还要外捎一个我，想来也是更加费劲。
不然她也不用一直强忍着呼吸，手上撑不住气力了再改将我一丢，换做揪住我的衣后领。
我因失重，口中不可抑制的发出一声怪叫，四肢一荡心有余悸，我只觉脊背上的寒气一层一层往外冒：“那个……我看你也怪费劲的，要不放下我，自己走？”
我以试探的口吻与她打个商量，没成想却被我激怒了，卿奚刮来一袖寒雾来震慑我：“住嘴！”
她的心性不稳，导致了二人半空不稳，我生怕她一撒手将我置之不理，任我空中自由落体……我便老老实实闭着嘴，再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此时，我的内心感慨万千。
明明此生为人，才不过短短一日光阴，就让我尝遍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不知是命运嘲弄，还是世态炎凉？
我叹了口气。
这片刻路途中，卿奚都不与我开口，她的目的一直都很明确，要将我挟持了带出去，再次成为众矢之的。
耳边喧哗声近了，卿奚放缓了步伐带我落地，左右一看，我便知道已经到了两界交界处……心头不住惋惜。
记忆里，这本该是开满曼珠沙华的田地，而今只剩一地狼藉。
土壤连根带泥裸露在外，娇弱的花瓣凋零一地，茎叶被摧残得可怖，就连地皮都被生生翻起……
多好的花啊，说没就没。
我忍不住唏嘘，卿奚却一言不发拽着我就往外走，离开地府与人界的交界处。
人界漆黑夜幕之中，迎面寒风席卷，双方挥舞着的武器传来白芒阵阵，落叶遍地。
外头这番打得火热，战将们再次鼓舞士气，以驱逐之势将妖魔们统统击败，鬼将们最后也所剩无几，想来再不用花多少时间就能全盘突破。
地府鬼差等人鸡贼得很，知道留下也派不上用场，趁乱就偷偷开溜了，临了连句感谢的话都没落下。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方打得难分难解，几乎以肉眼难以捕捉——是漾临与魑以修双双斗法，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引得飞沙走石山呼海啸。
两道身影在瞬息之间辗转来回多处场地，将试图上前帮忙的众人、众妖都遥遥甩在后头，望而却步。
此时，我便派上用场了。
卿奚挟持着我，临于半空大喝：“若诸位不想令无辜凡人血溅当场，就都给我住手！”
我满面冷汗不敢动弹，原来她也知道我如今是无辜凡人啊。
只这一句话的威慑，不仅是对天界，对妖魔也是一个警告。
卿奚自恃修炼魔功，充盈了底气上台叫板，转手一抬，在我的脖颈处比出一枚冰锥，以尖端抵住了我细嫩的肌肤。
低温激得我浑身一抖，我吞咽了下，对她小声逼逼：“你，你还来真的啊……！”
卿奚轻哼，对我不予理睬，以实际行动表明态度。这冰锥抵紧了，我的脖颈处便缓缓冒出血色。
“嘶——”我屏住了呼吸，一动不敢再动。
就在这时，我忽而听闻耳边传来战将低呼……上神受伤了。
彼时，两道身影刹那停止动作，对决的胜负也因漾临片刻分神而落败一招。
魑以修不悦，胜之亦不武。
漾临受创面色不改，退后两步遥望局势发笑，以反讽的口吻道：“妖兽鵼梧，你这招玩得有些趣味？倒是令人猜不透。”随后举扇向己方下达命令，“停手。”
卿奚有了人质有恃无恐，以一己之力再替妖魔方扳回颓势。
对此，魑以修并不买账，甚至怨气更加。许是怕我生气，并迁怒于他。
我被挟持，妖魔们忌惮魑以修，而战将们听从漾临指示。
就这样，我成了双方皆不敢妄动的一步稳棋。
战将们为解救我，试图围堵卿奚当场捕获。
而卿奚便脱出包围升空，手一翻覆，其上缓缓升腾起一团烟雾，充当起她的双眼，由此，她躲避了数次攻击。
最后还是得交给魑以修出手，毕竟一招一式都是魑以修教的，他再清楚不过。于是他破去卿奚“双眼”，一招制胜……但此举实属自毁优势。
对此，卿奚冷笑。
临了，魑以修窄起狭长双眸道：“你当真不如棠笙顺眼。”
“棠笙？我才不要成为她呢。”卿奚开口竟是一番嘲弄的笑，“尊主还不知道吧，她就快死了。”
“……你说什么。”魑以修蹙眉。
卿奚再次恶劣开口，将他心上的侥幸吹熄：“我说，她就快死了。那个跟了你千百年的傻姑娘棠笙，没了暑寒果，她再撑不了多久了。”
也是经卿奚的这番提醒，我才想起，魑以修今日身边这么多妖魔，独独少了一个棠笙。
她本该是寸步不离的那个。
我急忙追问卿奚：“……棠笙？棠笙她怎么了？有性命之忧？！”
“莫要再假惺惺的了，一切还不是拜你所赐。”卿奚淡淡道，“在尊主心里，若见着了你，如何还有棠笙的方寸之地？”
此番惹得魑以修心中不悦，方要伸手拿捏卿奚要害，卿奚反手将我从空一掷而下，引得魑以修当即折返。
我一声惨叫，急速下落。
……我人都傻了！
她她她，什么意思？这是要灭了我给棠笙腾位置？……这干我何事啊！
此事一出，更加深化了我一定要对魑以修敬而远之的想法，我对着动身赶到的漾临高呼：“小气鬼！千万接住我！要不然……要不然我再做鬼都不理你了！”
下一秒，魑以修也同样赶到，担忧的望向我：“姐姐……”
于是，黑白两道身影同时向我张开双臂，我却心有余悸，只得主动扑向漾临怀中，教魑以修落了空。
刹那， 心上也落了空。
又是这不属于我的情绪。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是漾临道：“接住了，所以要如何谢我？”
“我，我想想。”我大口呼吸着漾临身上清凉的气息，试图压下心上的片刻慌乱。
三人先后落地，接着战将一拥而上，包围了卿奚，而卿奚却炸开浑身怨气，令战将一时不防，借着夜色逃遁了。
魑以修在后方缓缓落地，熊族见状颤巍巍上前，向魑以修询问是否要将卿奚抓回。
这次，魑以修没有当即下达指示。
他双臂垂于两侧，面容没有愤怒没有悲伤，迟钝得有些空白。
战将们见到高空一团烟火炸开，高声吆喝道：“妖魔地境有玄武族人收盘，尔等妖魔终将大势已去！”
见着最后落败的鬼将也摔落在地，最后如一缕烟归回魑以修的锦囊之中。
魑以修端着自己的掌心呆望，不作言语，熊族面面相觑。
此时我却扑在漾临怀中，将方才在河里蹭来的污泥统统蹭回给漾临身上，遭来狠狠嫌弃。
漾临再次擒着我的耳朵，扯道：“怎的这么不小心，又被抓了？在缔忱边上再不济也能保你周全，如何要跑出来。”
闻言，我只得挠头傻笑：“你们都跑出去厮杀了，我哪里坐得住？”一顿，我颇有些心虚的看了眼漾临身上的伤，“……再者说，我最怕欠人情……你疼不疼呀。”
“滑天下之大稽……怕欠人情都欠我多少了？”漾临别过脸去，哼道，“小伤，不如何，不必挂心。”
我想了想，老实道：“我倒是不担心你，你这般皮糙肉厚……听了卿奚那番话，我却担心起棠笙了。”
她那般瘦弱，又重伤在身的……
这话给漾临气笑了：“不担心我，去担心一只局外的妖？渚厌你出息啊。”
于是，他便揪着我的耳朵又补上一条规矩：“今后没我批准，也不许你再提他人名姓，否则，饿你一天吃食。”
“……喂喂喂，漾临你不当人了吗！”我拿手指戳着他的胸口，愤愤不平。
周遭传来战将们的细碎笑声。
此时己方战况大好，战将们多数相安无事，而敌方只剩残兵败将……最棘手的，只有那无法预测行动的妖兽鵼梧。
另一方。
地府，只剩下两个人。
缔忱望着冰封的傀儡思量许久，终是从怀中取出了一颗赤色的果子，其上晶莹剔透镶嵌着冰晶。
此乃暑寒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