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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大商学院里共有五座教学楼。围人工湖而建。其中四座外墙体颜色统一。由湖心发散延伸出四条宽窄一致的水泥走道,分别联结至每座楼宇。向心而又凝聚的寓意不言自明。
湖畔另类矗立着的那座,像被过继来且生性桀骜的孩子一般。不融入,不低眉顺服。却野蛮生长成了最强悍的那一个。它楼层最多,占地面积最大,墙面铺张的反光材料让人忽略其最为年轻、且五兄弟平起平坐的事实,默认它为主楼。
十二年前捐资建楼的企业家,姓万,是该学院的校友。个人斥资三亿打造这幢楼,在那一年里成了当地教育界、地产界的重大新闻。原本仅在商圈里赫赫有名的万氏,此番“兴教”之举,更使其美名远播,很长时间里在人们街谈巷议之间神光不灭。
万汇楼。乍听起来,与某些金融中心似乎更加神气相通。据说整个建筑设计耗时八个月才完成,方案做了二十稿。为了规划设计楼宇,万总多次亲临学校现场,带着团队考察讨论,力求冰冷建筑人性化的彰显。
某次亲临的队伍里出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身影。她是万总的独生女儿,万千虹。
当时万千虹还是一名大二学生,就读于外省某地质大学。利用假期陪同父亲旧地重游。这个地方对她而言原本无甚意义,就只当出门游玩。然而人生走向的改变多数时候就是无心促成。
万千虹生性开朗,温厚单纯。从小锦衣玉食、备受呵护,使她的思维方式比同龄女孩儿简单直接,有时不免任性。读了珠宝设计专业之后,她心性中细致幽微的部分渐渐被开掘出来。
但根底是不会变的,如同影子跑得再远,总脱离不了脚后跟。她还是那个任性的姑娘。此时,尾随着一群正宏大叙事的商人和设计师们,她重现了若干年前选择求学道路时的随心所欲。
当年,万千虹没有听从父亲意愿。她没有去念父亲为她安排好的贵族学校,没有循着出国读管理、或是读法律读金融回来女承父业这样的路径去走。她因为不舍抛下闺蜜而“一意孤行”地陪同参与独木桥上的角逐,去读了一个在当时老万看来“莫名其妙”的国内的艺术专业。
这回,她又一次与父亲背道而驰,散漫而又自我地越出了老万的视线。
看起来,这仅仅是又一次稚气的出逃而已。然命运就是这样,有时恰恰掌握在心血来潮的手心里。
独辟蹊径,指引她走向的,是富家女未来婚姻的波诡云谲。
万千虹甩了众人,独自闲逛,不觉间行至一旧楼背后的小树丛里。隐隐地有人声,人影。蓝色衬衣身材微胖的男人拂袖而去,白衬衣悻悻地走向湖边。万千虹悄悄跟随,心生猜测与担忧。
步步靠近,仅五米距离时,她止步站定。靠一棵矮树的掩护,痴迷放肆地欣赏了这个失意中的美男子。
他点烟、抽烟,不甚娴熟。手指修长,在万千虹眼里就是专为佩戴顶级珠宝而生。他背靠树干,双腿交叉而立。浅蓝牛仔裤略微提臀的效果,使身形颀长而又散漫……万千虹不禁红了脸。
“你站了多久?”美男子发问。不转头,目视前方。
“一直……你怎么了?”万千虹努力控制心跳,“刚才那人是谁?你们吵架了?”
“吵架?我没资格。”他侧过脸来,看了一眼局促不安中的万千虹,料想她或是为情所困、或是为学业所扰,跑到这里来抒发娇俏浅薄的文艺情怀。“早些回去吧,你问了又怎样,这世上谁也帮不了谁!”
事实证明,他言之过早。他所以为的这个纯粹倾听者,非但不娇滴滴,不伪文艺,还相当果敢。当然她的能量更多来自于身后强大的父亲。
万总听女儿转述了邂逅之人的境况。他研二,当初承诺在留校任教一事上替他发力的导师临阵倒戈。
“我做的项目,写的论文,他都要求第一署名。我同意了。但他呢?”万千虹用他的原话向父亲呈现了有志青年怀才不遇的苦楚无奈。万总宠女儿,对掌上明珠的心意了如指掌,且有求必应。后来他成功留校,成为商学院前途可观的才俊之一。
而他与万千虹的婚礼,也为那几年婚庆排场树立了标杆。他叫肖文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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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成家后立业,这是他们相识之后达成的首个重要共识。婚后,多数事情上两人的理念与步调又出奇的一致。即使最初抱有异见,但结果总能达成谅解。比如在出国进修一事上。
“你妈妈那边最近又提抱孙子的事了吗?”万千虹伸手调亮了床头灯,注视身体上方的肖文彬,并轻轻点了他的鼻尖,“呵,出这么多汗!”
肖文彬翻身下床,将一包湿巾递了过去:“先擦擦吧!你休息一会儿,我去冲澡。”他走向卫生间的过程里,感到步履比上一次云收雨散之后更加沉重。他觉得累,心累。
肖文彬望着镜中细汗涔涔的脸,凑近,再凑近。他想起一年前婚宴上,万氏族人向他敬酒道贺时打趣的话:“早生贵子啊,哦不,贵女,女儿随爹,将来定是美女!”
当时他余光打量了万千虹,这句细想起来对她颇有些冒犯的无心之言,却似乎并没有困扰到她。她满满的得意绽开在抹了名贵脂粉的笑脸上。肖文彬与她对视着笑了笑,使劲将心里腾升出的关于“权色交易”的古怪念头压制了下去。
他抗拒着将自己划归为唯利是图入赘豪门的那一类。
这一年里,肖母旁敲侧击提及“孙子”的电话不下二十通。肖文彬知道,母亲下意识将宫廷剧里“母以子贵”这种稳固地位的手段植入到了对儿子婚姻前景的忧虑当中。这场婚姻在她看来,本就是门不当户不对的。
肖母想像了无数她在看剧时积攒下来的凄惨场面,觉得儿子不易,儿子忍辱负重。只有肖文彬清楚,他和万千虹婚姻质量的优劣,主动权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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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文彬越来越觉得,他和万千虹之间的肢体互动,凭借的就仅仅是机械运动到了某个边界所产生的快感。当然这还不是最让他负罪的。
在淋浴头下,他无数次妄图通过热水冲刷身体,来激发每一个毛孔里的畅快。以便理清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可每次闭上眼,他都能惊惧地记起,刚才进入万千虹身体时,他脑中出现的交合对象,竟是与他一样拥有男性器官的躯体。
有没有茂密的体毛,看不清楚。手指骨节是粗壮还是纤细,不甚分明。眉目,太模糊了。定是因为,那个人只可能是幻象。
但这样的幻象,越发频繁地出现。某天夜里,万千虹喷了麝香味的香水,赤身裸体躺在丝缎被单上等待肖文彬的进攻。可是猝不及防,却被他翻转身体……他试图进入的方式使万千虹痛苦不堪,失声惊叫起来。她转身挥臂……没等她的巴掌落下,肖文彬自扇了耳光。
从那以后,肖文彬泡图书馆的时间越来越多。常常晚归。而第二天又早起晨练。万千虹愿意将这理解为,男人贪图一时刺激而后幡然悔悟,用距离感重新修复他完美的形象。她愿意理解并体谅。然而在真相和表象之间,万千虹并不具备明察秋毫的能力。
“要不然,我们分开一段?”肖文彬这番话讲出时,万千虹正搂着丈夫晨跑和器械历练出的紧实腰腹,浅笑着撒娇。“我一直在准备读博,这你知道的。等到一切落实了,我去加拿大……这样回来评副教授更有底气不是?你不是也想去英国进修一下吗?那边有顶尖的珠宝设计专业。两全其美,你说呢?”
“真要去啊?我以为……”婚后万千虹不再“插手”肖文彬的学术研究和职业发展,这也使她在对丈夫思想动态把握上出现盲区。
“真去。不是玩笑。”
“可是三年啊,聚少离多,你想过没有?”她对肖文彬一贯的理解和体谅,让她不得不继续在这个听起来并无十分不妥的规划上强装笑颜。
她实在太爱肖文彬了。爱情里,女人一旦主权丧失,即使不亮出“被吃定”的牌子,那姿态也已经可堪怜悯了。“好吧,爸爸那边,我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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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博期间,肖文彬在学业所得之外最大的收获,便是“守身如玉”。尤其重要的是,他再也没有见到过那种曾让他魂不守舍的幻象。他觉得,是三年前的明智决定,将他从失足边缘拽回来了。
学成回国,抵达机场。肖文彬没有见到电话里答应来接机的母亲。万千虹在接机大厅最醒目处站着,举着明显过于高调且多此一举的小横幅“恭迎肖博士回国”。
她的红色双门四座跑车在艳日下熠熠发光。拉开车门,肖文彬才发现,车里满满地装着玩偶。人偶,熊、狗、猪……“你不在家,我只能与他们为伴了!”万千虹将副驾驶上的熊抛到后座上。
“我妈前天还说打算乘你的车一起来呢……”肖文彬掏出手机。
“别打了。我让她别过来的。你看我这车上,哪里还坐得下第三个人?”万千虹拍拍肖文彬握着手机的手。
“哦……坐不下。”肖文彬望向了一侧的车窗外。车子启动。极佳的推背感让他深感,有些东西的逝去,并不是像文艺作品里那样流水般慢慢消逝。只消一瞬间,破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