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月最后一天。
正午。秋阳高照。医大附院，住院部十一楼。
叶小桥将小号塑料盆放回盥洗室一角的金属架上。擦脸巾搓洗干净，复归原位。他随后取下手动剃须刀刀片，搁到水龙头下冲洗。洗净擦干，装回刀架，收纳到小壁橱里。随之进入第二道程序。
他俯身抽取下一格的中号盆。人影在面池镜里划了道弧线，他被吸引过去。
镜中人五官平静，神色淡然，一绺天然棕黄的刘海栖息于右眼睫毛上。然而他并不为之困扰，并不急于拂去异物。不适感让他清醒。他身后背景中，正方形油画框里探出一颗粉白色天使的小脸。金发，碧眼，面部线条圆润。衬在他阴郁净白的脸颊一侧，仿佛天堂与地狱握手言欢。他笑了。无声且短促。
中号盆里，水盛了一半。徐徐冒着热气。搁在病床边的木凳上，等着为棉被下这具身体清洗污垢。
身体并不脏，每天有人精心伺候。叶小桥掀开白色纯棉覆盖物，抽了之前护工为病人穿上的纸尿裤。这躯体的下半截，在他眼里纤毫毕现。除小腹底部随呼吸有节律地起伏，其余部分均纹丝不动。不似活物，却散发残存的皂香味。
他一边擦拭，一边欣赏杰作。他觉得数日以来工夫没有白费。那些深邃沟壑、诡异纹路在他妙手侍弄之下，丝毫没有病卧之人常见的斑疹。清香干净，如同处子之身。
擦洗完毕，叶小桥取出背包里一条细致折叠的粉红色特大号女用安心裤，套上病人足尖。经由脚踝、膝盖，掠过大腿……他运足气单手托起病人臀部，让这吸湿的裤子最终着落在它应该在的部位上。重新盖上棉被前，叶小桥不忘将粉红色包裹住的一根绵软孱弱凸起物复位到了正中位置。
一番洗涤晾晒之后，叶小桥从阳台返回室内。床上昏睡不醒的男人，从ICU转到普通单人病房已有些时日。叶小桥每日午间必前来探视照顾。此刻，屋外艳日高悬。四面白墙的病房里，通透明亮。这使得病人更显皮肤匀净细腻，五官清晰英朗。
大功告成，片刻释然。叶小桥背上背包。他朝这男人摆摆手：“好好躺着吧！我明天再来！”他笑了。无声且短促。
2
第二天即将开启国庆小长假。下午不用上班的通知，叶小桥从住院部大楼出来之后才看到。A市财经大学宿管群里最热心的阿姨告诉他，中午学生们离校，四五六层巡视检查工作已由她代劳。叶小桥回复说：“谢谢您，沈阿姨！”
沈阿姨嗔怪道：“谢什么啊，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大，我拿你当亲儿子看的！”
叶小桥二十二岁，财大历史上最年轻宿管。若强行以求学年龄段来对照，正值大本毕业或是研究生入学。
不过他没有念过全日制大学。高中毕业后一直打零工。当然中断的学业并不妨碍他想方设法施展数学天分和博闻强记的才能。他比许多人少用了一半时间取得自考文凭，并最终谋得了一份在傲娇的财大担任男生公寓辅导员的工作。
沈阿姨和叶小桥共同负责男生公寓二号楼。财大在宿管工作分配上十分体现人性关怀，具体事宜由两位宿管员内部商议决定。
整幢楼六层，每层约24间寝室，无电梯。方案一，可按楼层划分，比如对半分。叶小桥年轻腿脚利落，可承担四、五、六层安全巡查和卫生打扫。方案二，也可按时段分，将全天或者全月工作时间精准切割。
当然，小桥在此事上相当大度。按他的提议执行，沈阿姨只需每天上午十点到岗，晚上八点即可下班。不必参与夜间值班，且高楼层的巡查打扫都由他来。
“你这样不就吃亏了嘛？”沈阿姨过意不去。在她眼里，小桥这个善良又奇怪的孩子似乎特别钟情于值班室。她来接班，照理说小桥完全可以自行活动了。但他宁可呆着，看书、插耳机。不过共事了几个月，沈阿姨渐渐摸出规律，每天下午5点至7点，小桥必定离岗。再到后来，从九月中旬开始，中午11点10分肯定是要外出的。去向不明。
匪夷所思的九月，他二十多年人生中做得最奇诡险峻的梦终结了。然而这只是一个更大未知的开始。
3
“你这孩子，其他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跟阿姨说实话！”
从共事之初开始，沈阿姨就曾带着她这个年纪对一切秘而不宣所抱有的探究热情，几次试探叶小桥。令她迷惑的主要有两点：1.家里什么情况为何每次都避而不谈？2.自考本科也是国家承认的学历，干嘛跑这里来当宿管？没编制，收入还不如之前修车厂多。
叶小桥笑而不答的次数多了，沈阿姨也就不再追问。待夜深了，栅栏门关闭，他便将值班室的日光灯熄灭，打开桌上的小台灯。
他挑灯夜读时的侧影投在右后方墙壁上。白墙，略斑驳，他深邃俊美的五官融化成抽象剪影。浩瀚无边的静夜里，值班室只是一个微小光点。那光点无声无息，却深藏他不与人言的不甘。
当年大学录取通知书是他亲手撕碎的。那晚，他将家里那台破旧的录音机开到最响。他躲进卫生间，反锁门，在淋浴头下捂着嘴狂吼，撕心裂肺。楼上住户忍无可忍，跑下来拍门质问。
叶小桥打开门，头发滴着水，上身赤裸，下半身被湿透贴体的三角裤勾勒得轮廓毕现。那女住户顿时羞得语无伦次，抛下一句“你们家大人也不管管，不要脸！”随即落荒而逃。大人当时缩在仅有的一间卧室里落泪叹息，房门紧闭。
他笑了。无声且短促……
不过时隔数年，叶小桥终究如愿来到大学。
财大男生公寓楼里，他从此拥有了静谧的小世界。这里无人打扰，直到三月某天。
那天夜里，他插着耳机收听自习室氛围音乐，凝神聚气。过于专注，有人推门而入，他并未察觉。背后伸出来一只手将他耳机猛地摘除，他吓得魂飞魄散。他扭头，一张在他看来优越且挑衅的脸正咧嘴笑着。那人指指耳朵，问道：“在听什么？”叶小桥努力缓过神来，压住火气：“你哪里来的？”
“是不是还得问，你要到哪里去？哈哈哈哈！”那人一把夺过叶小桥桌上的书，瞥了一眼封面，吊起嗓门念道，“近五年考研英语模拟冲刺……你在刷题？”
“拿过来！”叶小桥沉下脸，将题集夺回。他重新披好外套，面目严肃：“你哪个宿舍的？有事吗？”
“我哥们儿说，值班室有个人跟我长得像，好奇，就来看看！应该就是你了吧？”那人一边道明来意，一边扫视这间斗室，“照理说，我应该见过你，怎么没注意呢？今天见了吧，还真有点儿像！”
“哦，那……你见也见着了，回寝室睡觉去吧！”叶小桥下逐客令，语气舒缓了些。
“不急啊，我有个疑问，你，刚刚是在刷考研题？”
“是。随便看看。”叶小桥拉开单人床前遮着的布帘，将被子展开，抓起枕头轻拍两下。
“你需要钱吗？”那人挑眉歪头，对叶小桥即将给予肯定回答十分胸有成竹，“上考研辅导，读研，都需要钱。”
“我要休息了……”
“别，先别赶我走。我突然冒出个灵感，或许对你来说是个生财之道，想听听吗？”
“……说完就走吗？”叶小桥挨床沿坐着。眼皮微合，呼吸匀静轻浅，状如入定。
“你具体什么学历？”
“大学本科。自考。”
“哦，自——考……有擅长的科目吗？”那人拖了木凳坐下，右腿顺势抬起，搁在左膝盖上，脚踝抖动。抖动出了他在学历之嫡庶尊卑较量中的一丝优越感。
叶小桥睫毛轻颤，困顿双目被重新唤出神采。他对于身为宿管，竟然还被人关心学业感到相当意外。由眼前这个年轻人来表达关心则更加不可思议。
“英语。还有，高数。数学一直是我的爱好。算是。”叶小桥将他深埋心底的骄傲平静道出。
“太好啦，太他妈好啦！”那人闻听，差一点儿从凳子上腾空跃起。他那番激动完全媲美一个半辈子在乡邻里忍气吞声却一朝扬眉吐气的老父亲。刚刚得知儿子金榜高中，腰也直了，腿也不抽筋了，浑身精气神儿立马抖擞了起来。
他不等叶小桥反应，从脸上迅速扒下眼镜，递过去，“你戴上我看看……戴上，我说完马上走，行吗？”
两天后，叶小桥配了一副几乎同款的黑框镜。新添加的微信好友，备注：考生赵。
那之后，通讯录好友栏里又先后出现了若干新联系人。其中最为醒目的是带有称谓的“肖文彬先生”，以及“万千虹女士”。
他们一个是财大商学院教授。另一个，则是财大商学院教授的妻子，兼万氏集团独女。而连同“考生赵”在内，这几个名字在叶小桥手机里“汇聚一堂”，似乎就是为了给“人以群分”这种斩钉截铁的说法一记响亮的耳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