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浓雾之后,气氛慢慢变得紧张。不管怎样,他们已经接近空寂界,那里可是五界都不管的地方,危险随时会逼近。沈慕雪觉得气氛紧张也是好事,至少现在彼此之间的沉默已经变成另一种味道,不再是无声的对抗。
风逸尘手上也有一张当日如同三京所使用的空寂城入口地图,一幅道家的八卦图。这八卦图上闪着三个白点,显然对应他们三个。他们都知道,空寂城的入口有八个,每个时期都有唯一的一个入口可以通往空寂城,这一个入口称为生门,而其余的七个入口称为死门。之所以称为死门,也不是说走进去就必死无疑,而是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只是这些未知的事件大多凶险,九死一生,因此才有了死门的说法。
八卦之中,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坎为水,离为火,艮为山,兑为泽。而按照这地图的指示,此时的生门在坎位。
很快就天黑,因为浓雾的关系,夜的颜色如同一块黑布盖住四野,地图上发出的淡淡白光就是此刻世上唯一的光亮。这个世界很安静,只能听见脚步踩着砂子发出嗞嗞的声响,在这样的情景下,人的精神反而会高度集中,生怕会什么危险的东西突然向自己袭来。
走了半夜,前方突然传来水声,一开始如同午夜里轻柔的浪花轻吻着礁石,随着他们慢慢走近,那声音越来越大,轰隆隆作响,犹如巨兽的怒吼,甚至他们觉得脚下的土地也像受到惊吓,簌簌发抖。雾色渐渐变薄,清冷湿润的风带着一丝咸味吹面而来,手掌在脸上摸去会有一种粘粘的潮湿感。
在淡淡的夜色里他们终于走到路的尽头,一道百丈悬崖拦在面前,滔天巨浪不时拍打在岩石上,激起半天的雨点。
已经无路可走,而视线却看不到尽头,那里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浪狂涌,似千千万万的怒兽从天际奔腾而来,狠狠撕咬着沿岸的土地,把所有的土壤都啃食干净。留下来的坚硬的岩石仿如遗落一地的白骨,还被潮水贪婪地反复舔食。
“不会吧,这里怎么看都不像是生门。”三京终于皱着眉头打破沉默。
“我也觉得不像,可是地图上确实是这样标注……”风逸尘的神色有点尴尬,把地图递给三京。
三京接过那泛黄的皮卷,只见八卦之中“坎”的位置发着一闪一闪的亮光。三京深深吸气,把地图还给风逸尘。
沈慕雪望着声势吓人的巨浪脸色发白,这轰隆隆的声响像是一声接一声的恐吓,她的声音有点发抖:“我们真要从这里过去?”
风逸尘轻皱眉头,无奈地苦笑:“看来只能这样,下一次生门转换还不知道要过多久,我们总不能这样等下去吧。我们在这里歇息一晚,天亮了我们就御剑飞过这片大海。”
“为什么不现在就出发?”三京语气不满。
风逸尘叹道:“三京师弟,我很明白你的心情,其实我又何尝不想马上去找冷心师妹。可是,我们已经赶了一天路,现在大家都累了。这片海无边无际,我们还不知道要飞多久。我担心以我们现在的状态支撑不了多久。与其这样增加危险,还不如我们好好休息,明天一鼓作气渡过大海。你看……”风逸尘指着咆哮不息的巨浪,“现在海浪这么大,在夜里勉强渡海并不是一个好主意,你说是吧?”
沈慕雪也赶紧接过话:“我也觉得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我们先休息一下吧,天一亮我们就飞过去,好不好?”
他们两个说的不无道理,其实三京自己也知道现在确实不是合适的时机,他想了一下轻轻点头走到一边去。沈慕雪和风逸尘对望了一眼,都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各人都寻了一块尚算干爽的地方躺下来歇息。巨浪澎湃,声震耳膜,并不容易入睡。事实上,他们几个人也是各怀心事,谁也没有睡着,只是让身体稍作休息消除疲劳。
某个时候,沈慕雪看见三京坐了起来,抱着膝盖望着海与天的交界。海风吹得他宽大的僧衣猎猎作响,而他却像石像般一动不动。
沈慕雪安静地望着三京,只觉得他的背影藏着千言万语。
哎,真是一个痴情的男人。被一个人这样喜爱着又是怎样一种感觉呢……
一夜无话。
终于等到天亮,夜的颜色正快速退去,视野被白日的光亮一路往后拉远。在三京他们身后依然是一片白茫茫的雾色。而在他们前方,是一片白色的大海,隐约可见对岸苍绿色的群山。
风逸尘估算距离,以他们御剑飞行的速度,一个时辰之内就可以飞到对岸去。这样一来他们三个的神情总算恢复了一些生机和活力,就连苦瓜脸的三京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只是天亮之后海浪也似乎一并醒过来了,一个接一个的惊天巨浪像巨大的手掌不断狠狠拍打着悬崖,地面颤抖不已,那凶猛的气势令沈慕雪脸色发白。
经过这一天多的相处,三京已经初步摸清风逸尘和沈慕雪的脾性。风逸尘是个软包子,处事过于小心谨慎,遇事虽有主见,但常常因为顾及别人的感受而委曲求全,简而言之,就是一个性格温和的老好人。
沈慕雪可能长期呆在青龙门的关系,对外面的一切都很不习惯,每到了陌生的环境常常会感到紧张不安。像昨日中途歇息,她总担心自己的身后会突然出现野兽,不停地向后望,让人感觉她胆子很小。按照她这样的性格,本来不应该让她随行,但是因为三京跟风逸尘之间的微妙关系,她被掺和进来了。看着沈慕雪这副模样,三京觉得她有点可怜。只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叫她一个人回去,在这样一片浓雾大地上,如果没有地图有可能被困一辈子。
三京默默走向风逸尘,准备跟他一起御剑飞去,这时候传来沈慕雪怯生生的声音:“师兄,这次换我载三京好吗?”
三京和风逸尘同时一怔,两人看见沈慕雪又是脸红又是发抖的样子,心里一下就明白过来。
风逸尘温和一笑说道:“三京师弟,你看怎样?”
“我没意见。”说这句的时候,三京已经屁颠屁颠地向沈慕雪跑过去。三京早就不想跟风逸尘呆在一起,虽然这样做确实有点乘人之危的嫌疑,不过以三京“不拘小节”的性格倒也没有心理包袱。而且他又不是没有试过跟女弟子御剑飞行,他已经被冷心用大剑匣载送过几次,可谓经验老到。
看着三京神情自若,沈慕雪反而有几分不自然的扭捏。原本白皙的脸庞变得通红,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男子如此亲密地接触。当三京的手臂轻轻环着她纤细的腰身,她不由自主地全身剧震,一张脸火辣辣地烧着,呼吸也不由得加剧。鼻腔里钻进三京身上的味道,令她的嗅觉一下子变得敏锐。
这样的味道她不是没有闻过,平时里她也跟男弟子一起练功,早已熟悉异性身上的那股雄性气息。这股味道并不算难闻,在凉爽的秋天里,清风阁里常弥漫着这样的气味,有很多女弟子还偷偷地用力吸上一口。
只是此时此刻,这股男性的体味却令她有一种将要窒息的错觉——当然,这也不是说三京的身上有臭味,事实上像三京这种臭美的家伙常常把自己打理得清爽干净。只是,此情此景之下,这味道带着几分不怀好意撞进青春少女的心扉。
三京此刻的心思早已飞到大海对岸,他还没有留意到沈慕雪的反常。
“我们出发吧。”风逸尘向他们招呼一声,催动剑匣腾空而起,嗖的一声直冲云天。
三京轻轻拍了一下沈慕雪的肩膀,奇怪地问了一声:“你的风师兄已经走远了,还不赶紧追上?放心,有我在旁壮胆,不会有事的。”
沈慕雪这才反应过来,催动法诀摇摇晃晃地驾着剑匣向风逸尘追去。
她确实还害怕着,但已经不是在害怕那吓人的海浪,而是害怕内心深处某种陌生的异样情愫。来得突然,叫人措手不及,又令人有几分心痒,欲拒还迎。
大概每个人在年轻的时候都经历过这样的瞬间,偶然一次相触,偶然一个眼神,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扎根。那个人身上仿佛生出了耀眼的光环,令人无法对他视而不见。而且这种奇怪的感觉还会发芽成长,长出深深的依恋,长出浓浓的相思。它极力汲取心的养分,令人甜蜜的同时也叫人痛苦。
当然,此刻的沈慕雪还没有达到那种的程度。她的不自然一方面来自男女之间微妙的情感,另一方面就是来源于不习惯。正如三京对她的印象一样,她对所有的陌生都会感到莫名恐惧。
在天空之中飞翔片刻,待冰冷的海风熄灭了心底莫名的燥热,沈慕雪再没有之前的紧张不安。巨浪在脚下翻腾,偶尔突然跃起扑向他们,惹得沈慕雪又是大叫又是大笑,像在进行着惊险而刺激的游戏。受到沈慕雪情绪的影响,三京也跟着她一同大叫大笑,连日来情感失意的阴郁随着这样的笑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看见他们两人开怀大笑,风逸尘也显得心情大好,像一个好胜的孩童,驾着剑匣左冲右冲,有时还连续翻几个跟头躲开巨浪的扑击。这三个人在海浪愤怒的咆哮之中留下一串愉快的笑声。
待这股初时的豪情与新鲜感一过,他们的热情慢慢冷却下来。海浪似乎越来越凶猛,天色越来越暗,隐隐还听见雷鸣的声音。令他们不安的是,他们已经飞了大半个时辰,可是目测对岸的距离几乎没有缩短过。在躲避海浪的过程中他们额外消耗了不少体力,此刻沈慕雪已经香汗淋漓,呼吸开始急速。他们又不能飞得太高,这片大海有点奇怪,高处的空气很稀薄,在上面呆一会就会呼吸急速,只能靠近海面一路低飞。
他们又飞了一段时间,对岸看起来不仅没有拉近,反而更远了。为了保留体力,风逸尘和沈慕雪把御剑的速度慢慢降下来。而天上的黑云越压越低,眼看一场暴风雨就要来临。
“不对劲啊……”三京皱着眉头低喃道:“不管怎样看这都不像是生门,我之前已经来过空寂界两次了,两次都走得轻松惬意,断不会这样危机重重。”
“我也不太清楚,这还是我第一次进入空寂界……”风逸尘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面露尴尬之色,仿佛把三京和沈慕雪带到这危险之地是自己的过错。
狂风在狂啸,海浪在怒吼,即将而来的雷电交加……不妥,大大的不妥!这仿如灭世之景的可怖,这境况如此凶险怎会是生门!?
三京低着头竭力思索,忽然脑袋里灵光一闪,他猛地转过头对风逸尘问道:“你那张地图是从哪里得来的?”
风逸尘显得有几分意外,不太明白三京这个问题的意图,“前些年我在妖族手里救了一个修道的老伯,他把这幅地图送给我当作谢礼。他说这地图已经超过五百年历史,如果拿到古董店去卖一定能卖一个好的价钱。我觉得这张地图情义满满就没舍得去卖,一直收藏到今天……”
气氛有点不对,风逸尘说这话的时候明显看见三京把头低了下去,呼吸也变得深沉而急速。连沈慕雪也觉得三京有点不妥,忙问道:“难道这地图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当然不对劲!”此刻三京已经承受不住的怒意化作一声大吼,吓得沈慕雪手脚慌乱,差点掉进大海中去。
“空寂界的时间和人间的时间并不一样,空寂城入口地图至少每一百年更新一次。你那张地图是五百年前的老古董,根本就不能用!换句话说,现在我们所处的这一片大海肯定就是死门!”三京一口气愤懑地吼出来。
“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情,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听见三京这样说,风逸尘的神色也变得慌乱。
三京只感到无比苦恼,他知道这件事也不能怪风逸尘。如果当初三京不是送了一本彩图版的《阴阳双修》给白鼠妖“意思意思”,白鼠妖也不会善意地提醒他注意这个问题。就算经常进出空寂界的人间猎妖师,大部分人也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