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等我到达烟渚畔之时,离约定还剩最后三日。
等我走远了首清域,途中却听说这磬竹居没等新掌门就位,就被夜杀一锅端了。
……这威风却落到了我的头上。
躲在夜倾的剑后,我忽然觉得自己可以呼风唤雨了。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可说破天,也不过是磬竹居有几个不长眼的要与我打一架,这架是输是赢都无关痛痒,反正我都跑出来了,可没成想,整个门派都遭受了灭顶之灾。
就好比我拔了一株野草,夜倾却擅自喷了一地的除草剂,寸草不生。
我害怕此行太过张扬,会导致行踪暴露,只得加快速度赶路。可夜倾早已替我铲平障碍,大小门派听见我的传闻,皆与我绕道走。
……我这后来的路,不可谓不畅通。
事后我细想了,这夜倾与师父,一如火与冰。
夜倾护我,一如刀剑如利刃,将我周身的荆棘一一看去,令我一路平坦。
而师父护我,却似深海之中的贝壳,将我包裹其中,却也令我动弹不得。
这两者没得比较,本就不是一路人。
终于在入夜前赶到余梦城,我带着旺财赶紧找了家客栈住下。
小二如往常那样招待客人,一抬头瞧见我,思量许久,却是笑了:“诶客官,好久不见,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我诧然,指着自己:“你……认得我?”
小二挠了挠头,瞅了瞅我身后的旺财:“姑娘你都来过我店里好几次了,怎么会不认得,只是那个红衣小哥呢?怎么不见他来?”
从小二的口中听到夜倾的消息,我倏然闭了嘴,扭头看了看旺财,他也听见了我这方的谈话,只是不说话。
他的双目还是缠着纱布,却显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样。
我又与小二交谈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开了客房带着旺财回屋。
小二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道是我换了口味。
回到房间,见旺财面色不佳,我心想是旺财没日没夜的同我奔波,身体不适。
我挠挠头,这旺财也与我认识这么久了,也算是战友,我却什么都没同他说起过,甚至也把他像师父一般瞒在鼓里。
心里过意不去,我便向旺财说起,从我失忆醒来遇见夜倾,又碰巧遇上菱儿,撞破师父身中妖囚醉的种种……把这一并解释清楚。
虽不知旺财为何对荒诛阙这么大的反感,也是夜倾救了我,为了帮我,替我铲平困境,又恐我遇上危险,把信号弹也给了我。
夜倾也从不曾伤害过我。
对此,旺财却是罕见的,露出了嗤之以鼻的表情:“他若是真的能护你周全,你且不想想,你是如何被庄主救起的?”
我再一次沉默。
想了良久,我挠挠头:“或许,等我把所有事情都记起来了,此事就能有个结论。”
没准是我自己持着琴天不怕地不怕,招惹了一帮仇人呢……
我起身道:“我们已经到达了余梦城,不时我就能去烟渚畔,替你讨来融尘。”
旺财原本坐在榻上,伸了手想来拉我,却触到了我腰上系着的锦囊。
旺财的话戛然而止。
“……注意安全,千万不要与里头的人发生冲突……就算不敌,千方百计逃了就是。没有融尘,我照样还有命在。”
听罢,我知道旺财这是在安慰我,烟渚畔的威名我也是听过的,他到底是怕我没讨到药,再被揍一通。
我宽慰道:“没事不必担心。这几日虽然奔波,但吃了菱儿给的药,我的身体恢复如何不说,甚至还能上房揭个瓦。”
旺财叹了口气,似是愁绪多上加多。
他是如何都不愿我去烟渚畔的。
如此,我拍着旺财的肩道:“你跟着我总是倒大霉的,等事情撂了,就送你去枫楠山庄……至于取药嘛,人活着总是有办法的。”
我又不禁想起了师父,叨念一句:“如果师父在就好了,他总是有办法的。”
旺财瘪嘴,别扭的转过头去:“……其实你也不用把自己想象的这么不堪,你看我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即便都受过这么多次伤了,还是留得命在。”
我忽而想起了当时隐庄的对话,抑制不住大笑:“哈哈哈你应该长命百岁啊老王八!”
“……你才是吧,千年老妖精。”旺财反唇相讥。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的吵闹开去了,一切都很融洽,就好像我们又回到了隐庄一样。
终是我与旺财道别,出了门。
旺财面上的笑意逐渐回归平淡,他行动不便,摸索着周围的桌椅,跟着来到门口。
他将门拉开一条缝,虽是什么都瞧不明白,旺财却固执的望了许久:“……愿你安康。”
他轻声道。
出了客栈,日暮,我一路打听起烟渚畔。
路人一愣,把大致方向向我一指,我道了谢就出发了。
见我远远走开,路人一边摸着脑袋一边纳罕:“这余梦百十来天都不见一个外人,怎么最近来了好些……还都问起了烟渚畔?”
路人不解,摇着头离开了。
经过江河,竹林,山坡,终是到达烟渚畔。
我困乏得很,偏偏浑身大汗。
初初黎明。
安详静谧,鸟语花香,这仙境一般的地儿,就是我的最后一站了罢!
烟渚畔已数十年与世无争,如同它这圆形建筑一般,将自家的族人圈养在此处。
每年都会得来皇室的供养,他们什么都不缺,自然可以安详和乐的度过晚年。
我本当以为这是个世外桃源的地儿,应当人人相处都和和气气,面上带着笑,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到了门口一见……却与我想象的相差甚远。
这烟渚畔族人也不成想,多年不见一次生人,这日一大早却来了人,准确说来……反倒是故人新归。
不过他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他。
门口站岗的小辈一见人面生得很,警戒不已,当下就与我叽叽喳喳开去:“我都不认得你,你从何而来?”
我老实表明来意,抬抬手行了个礼:“从隐庄而来,只求一药融尘,来救我的朋友。”
小辈很是疑惑:“隐庄?没听说过,瞧你面相就不像个好人,背上背着什么?”
……你才不是好人,你全家都不是好人。
我心道自己此番是来求药的,这个态度和姿势都得摆得正确,就不同他计较。
我好言相劝:“我的朋友因我受伤,毒药却是从烟渚畔流传出来的,我这趟前来只是为了求药,并无其他意思……还请这位小友,高抬贵手。”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还请你,不要不识抬举!
没想到小辈二话不说就回绝了,这个没我肩高的个子,说起话来却很是气势:“不行!我们烟渚畔从不让生人入内!”
这娃还什么都讲不听了?给我气够呛:“你不让我进是吧?你算个老几,今天我还非进不可了!”
我撸着袖子作势就要硬闯进去。
两人争执不下,远远从屋里引来个晨练的老人,这个老人早就花白了眉毛胡子,就连头顶都光亮许多。
可意料之外的,这老人竟是个比元琛长老还暴躁的脾气,一见我,竟是从小辈上抽了剑就要砍我。
这老人边砍边喊:“你这大逆不道之子,还敢回来!瞧我今日不替烟渚畔除了你这祸患!”
原本还有些困意,这骂声与真刀真枪与我干上架,我一下就清醒了。
话都到这份上了,哪管他背后什么逻辑,我是不能忍的!好说歹说不听,不让我进去就罢了,一张口就砍我?我活该被欺负吗?!
硬要打一架?那便打!
于是我抽了琴,指上一拨,就来了一首《止律》,周遭围上来的众人皆为震惊。
“这是……这是我们烟渚畔的曲子。”小辈瞪大了眼。
我眼下哪管他什么反应,只凶神恶煞蛮不讲理,就跟要债似的就冲进了大门。
“今日,我若是要不到融尘,我还不走了!”我端着琴,硬是一副不给药就拆了此地的气势。
小辈称这老人为途老,途老气急指着我的鼻子骂:“……荒唐,荒唐!”
《止律》一出,沉墨堂内院大门却是一瞬大开,里头穿着灰衣的老者,那双浑浊的双眼睁开,喜悦与悲伤一同混杂在内。
掌风一起,灰衣老者自内院闪身而出,他将途老与小辈都拦在身后。
小辈见到这位灰衣老者,恭恭敬敬道:“见过闫老。”
“……闫老?”我眨了眨眼。
灰衣老者将看了我许久,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张了口许久,却是不知从何说起。
我也瞧着他,觉得这个老人面善得很。看得久了,心上一动,捂住声音,眼上却雾蒙蒙的。
似是一种情绪呼之欲出,曰之歉意。
途老火暴脾气,摔袖便走,一路骂骂咧咧:“既然你这老东西都来了,此事我不管了!随你去罢!”
小辈见状,也跟着退下,留下我与这个老者面对面无言。
我挠挠头:“……我是不是见过你?”
这个老者对自己没有恶意,视线却是落在我的琴上:“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我诧然,这个老人竟与我唠起家常来。
我想着此行的目的,或许与这老者通融通融,就可达成,我便耐下心来回答。
“我曾遇上好些波折,幸好都有惊无险。”
听了我的话,老者松了口气,却又似自心底生出无限遗憾:“如此也好……如此也好。”
我将此行的目的说了,老者很是爽利的把融尘给了我。
得了药,我就打算回去找旺财了。
临了,闫老道:“今日网开一面,可你若出了这个门……就再不得回来,否则,以规训,鞭杖千百。”
我诧然,心道这老者居然还威胁我。
“……我还不惜得回来呢。”我嘴硬的回话,却在心底起了一丝异样。
得了融尘,此事竟比我想象之中简单许多,背着琴拿了药,我离开烟渚畔境地。
闫老望着我的背影,目送我离开老远。
那双浑浊的眼里闪烁着千般滋味。
终是化作一声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