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还深,月尚明。
昏暗的屋内倏忽传来一声少年的叹息。
——原来是谢三晓已经醒了。
他整个人坐起缩在床头角落,满头是汗,衣服也已被热汗浸湿,双目呆滞无神,愣愣地盯住木桌上早已熄灭的灯烛一动不动。想必他刚才是做了一个噩梦,以至在如此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若非如此,他今夜本应该睡个好觉,这样才好准备接下来的名人大会,才好应战。
但此刻他已无心睡眠。
他在焦虑,为白天即将要到来的名人大会而焦虑、紧张。
夜色如水,明月如霜。
谢三晓忽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迎面吹来一阵凉风,他的人总算清醒了不少。月光照在他削瘦的脸上,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显得他的人更加沧桑,额头上的汗珠顺着鼻尖落下,他悲伤的合上了眼。
他的手握紧剑柄,好像那就是他力量的来源,只要握紧这把剑,他就能感到安心。
谢三晓忽然又叹了一声,然后他的整个人就垂了下来。
他到底在想什么?
——几天前信誓旦旦要打败五乡城主,说着不可一世自大狂妄的话语,那时他不曾有过一分一毫的畏惧与紧张,怎么事到临头,他反而开始胡思乱想,胆小畏怯?
只要打过一场,他就能坐上城主之位,那可是他日思夜想、梦寐以求的位置!
但……他真的可以吗?谢三晓对五乡城主一无所知,正如天欲雪与司徒寂苦所说,他甚至不知道这人是男是女,更何谈还要与他一决高下?倘若现在放弃,然后远走高飞……
——不行!
他,谢三晓,绝不容许自己有半点放弃的想法。为了成名成侠,他从三岁起便开始习武练功、不断挑战高人提高自我,到今天已有十七年整,他之所以与司徒寂苦换身份,之所以要挑战五乡城主……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梦想!所以他绝不可以放弃!
绝不。
衣袂一扬,谢三晓随即推开门踏出这间屋子,挺拔的身躯,坚定的步伐,在月光下看来苍凉又决绝的背影,让人以为他踏过去不是大街,而是一座地狱深渊。
风吹打在谢三晓的脸上,他不自然地眯起了眼。朝着中央大街走去,那边已经搭起一座台子,两旁的小楼也十分应景的挂起红黄灯笼,夜深人静,也只有这处还有些光源。只要天一亮,各处的名人就会来到这里参加名人大会,或论武作诗,或相交结识。
但明天还有一件轰动江湖的大事,那就是——谢三晓与五乡城主之战!
谢三晓站在台下盯着这座台子已看出了神,双目中透出几分哀伤的神色,他的人就如一座雕像般定在那里一动不动,冷风吹着他的身体,黑暗带给他痛苦与煎熬。谢三晓忽然变得怅惘,他现在既希望白天快些来临,好让他速战速决,无论结果好坏,他只想要快些过去。但与此同时,他又希望黑夜长一点、再长一点,倘若白昼永远不会到来,那么他就可以永远不去面对,不必对自己曾经立下的轻言妄语负责。
但人岂能永远逃避?逃避是无法解决任何问题,并且只会令人变得愈加胆小。谢三晓当然也明白这道理,静默良久,他缓缓走上这座台子,踱步在上面,脑海中已然预演过千万遍明日名人大会的场景,仿佛他已可以预知明天的结果。
他看到众人的惊讶,听见台下观众的絮语议论,感受到自己内心的软弱与害怕,当然,他还看到了天欲雪与司徒寂苦,他们就站在人群中微笑着看着他,给予他支持。
——“哈哈……”
谢三晓不禁笑出了声,这本应该是欢喜幸福的笑,但他的声音听来却是夹着几分苦涩,他的双眼已泛满泪光。
“明天要和城主决战的人,怎么深更半夜在这里不睡?”
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人声,谢三晓惊觉回头,就看见了梦中日思夜想,那张美丽的面庞——天欲雪。
——她怎会深夜来此?
——她明天一定回来看自己对不对?
——她一定不会不来的!
谢三晓心中万千疑问,想问却不知从何问起,想说点什么却被心中的喜悦填满大脑以至一时无法思考而忘了自己该说什么。所以他甚至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天欲雪看着眼前少年呆愣的模样,掩面轻笑道:“怎么?几日不见,连我都不认识了?”
谢三晓尴尬地挠了挠头皮,僵硬地笑着跳下台子,眼中泛起的泪光也随他掉下这一刻如玉珠般掉下,然后他擦了擦眼睛,象征性地整理一番仪容,才缓缓开口,“你怎么来了?”
天欲雪笑道:“我睡醒了出来散步,不行吗?”
谢三晓愣住,结结巴巴问道:“散……散步?现在?!你睡醒了?这……”
天欲雪笑了笑,优雅地沿着楼梯走上台子,忽然旋身张开双臂,仿佛这天下为她所有,尽在掌握。月光下的她,身段更加柔美动人,迷雾朦胧,倩影婆娑,谢三晓就好似在做梦一般。倏忽,她又变得好像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深黑双瞳中的狠厉,傲人不可一世的神情,都显得她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谢三晓不明白究竟哪一个才是她,她时而温柔动人,时而却如一把危险的利刃,她会用最甜蜜的语气,说出最渗人的话语。
“这里,是五乡城的中心。只要站在这里,就能感受到整座城池的力量,看到百姓们衣食富足,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见到他们脸上幸福的面容。你不上来试试吗?”
少年仰视着台上女人,心中忽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这预感来得猛烈又莫名其妙,却让谢三晓无比惶恐又感到真实。他只希望自己的感觉不要那么准,否则明天他一定会拿不起剑,无法应战。
天欲雪向他伸出手,显然是在邀请谢三晓,但他却迟迟站在台下。明明心爱之人近在眼前,他却觉得好似远在天边,明明只要谢三晓轻轻一跃,他就可以牵着天欲雪的手,与她一同感受女人口中的所谓“城池的力量”。
他最终拒绝了。
“抱歉。”
天欲雪皱了下眉,好像是在问他,“为什么拒绝?”
谢三晓干笑了两声,说道:“倘若我现在站上去,一定会变得骄傲膨胀,以至于忘了我只是一个没有身份没有名头的无名小子,这样,我一定会输了明天的战斗。毕竟自大狂妄,总是会令一个人一无所有。欲雪姑娘若不嫌弃,明日待我胜利归来,能不能请你到望江月喝两杯?”
天欲雪淡淡说道:“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谢三晓轻声道:“谢谢你,欲雪姑娘。”
“谢我什么?”
“看见你,我总算不紧张了,明天那场决战,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倘若……倘若我当上五乡城主,你会不会嫁给我?”
天欲雪看着眼前的人,眼神里很难再看出她有什么复杂的情绪,她只觉得,谢三晓还是与两个月前一样心性单纯,胸无城府。她就像在看一个孩子,但不得不承认,无论谢三晓曾经是膨胀嚣张,还是正直正义,他总会在关键时候找回自己,然后循着最初的目标勇往直前。或许他在立下目标后会后悔,会觉得自己天真傻笨,但他也一定会勇敢面对,这也正是谢三晓最大的优点。
沉默良久,只听天欲雪轻声说了四个字——“可以考虑。”